“是千余骑匈奴鬼戎从西北面悄悄包拢,他们用的这是兵家惯计‘声东击西’,你探到那一百散队不过是个引开注意的假象。此刻距离寨子尚远,天黑前撤离还不算太晚。”萧孑拄着拐杖,低醇的嗓音借靠风声不高不低地传过来。
拓烈想起那天萧孑一点力气都没用,轻轻松就把自己放倒在地上,心中的烈怒便滚滚升腾。
冷冰冰斜过去一眼:“那是你们汉人狡猾的战术,但这里是大漠,大漠男儿的决斗光明磊落,不需要你这个外族人干预!”
妲安顺着拓烈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看清萧孑的隽颜。她早先每次都是远远地看,看见芜姜和一个清伟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羊群里,还以为是个多么萧条的汉人战俘,还觉得芜姜找个这样的男人也挺好,挺适合她,可以守靠得住。
然而这会儿把他看清,但见他颜骨冷俊如刀削,凤眸中溢显隽贵,明明隔着距离,却分明一股睥睨一切的凛凛气场。
妲安再看芜姜,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怎么忽然觉得她的唇儿似乎比从前殷红起来、皮肤也更加娇妍起来了,笑容便莫名有些涩。
“族里几千人,要撤离可是个大工程,一时半刻哪会有人听劝呢?好了,我把你的话带回去给阿爸就是了。”妲安笑眸娇娇地看着萧孑道。
萧孑却并不应她,只隔空凝了芜姜一眼。
知道这家伙不喜与陌生人搭腔,芜姜只得抿了抿嘴替他解释:“妲安,子肃十五岁上战场,他对匈奴人的战术很是稔熟,你们信他吧。”
拓烈终于还是忍不住不看芜姜,看到她裙裾上沾着绳屑,细嫩的手心也被绳子搓得草黄草黄的。哎,他其实是故意选在这里练兵,知道她只在这一块放羊。看到她和那个男人每天在一起,但是那家伙几乎不太和她说话。因为自己的关系,所有人也都不再和芜姜亲近,他看到她孤单单、娇小小的一个人坐在草坡上,心里头就揪着疼。
要是放在平时,他哪里舍得她搓绳子呢?那么粗糙,把皮肤膈得有多疼。他一定会帮她和她阿爸搓完了,然后扛去库司那里交差。但是那个打了败战的汉人每天就仰躺在草地上,不帮她干活,也不和她解闷。
一个女人嫁男人有多么重要,如果找了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将来生孩子、做家务、喂牛羊……就全都得靠自己了。芜姜一辈子要辛苦的。
拓烈后来有曾悄悄在芜姜的院子附近观察过,他看见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住到一起,平时连手也都不牵。拓烈经过几次很复杂的挣扎,觉得他可以不介意芜姜被“欺负”的那一次,只要她今后只和自己好就可以。
这次既然是这个家伙主动挑衅,也好,那就来吧,让她看清楚谁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勇士。
拓烈面无表情地睇着芜姜:“一个打了败战的俘虏,他的话也能让你如此深信不疑嚒?”然后转过身,叫弟兄们继续训练,吃完饭去西南面守着,今晚头一次出战,一定要一展我们郝邬族男儿的雄风。
“好!”弟兄们声势浩瀚,纷纷捡起地上的长矛,目光在萧孑身上定了定又漠然地移开。
“呵,打战不光靠蛮力,还要讲究策略……这与女人是一个道理。”萧孑讽蔑地勾了勾唇角,拄着拐杖走了。原本就与他无关之事,既说了不信也罢。
那背影清朗缱风,冷萧萧索人心魄。妲安望了一会儿才收回眼神,笑盈盈道:“芜姜,这就是你捡来的汉人奴隶嚒?他长得真英俊,不过怎么会那么冷呢?看起来好像根本就不关心你。这阵子我阿妈身体不好,一直也没去找你,晚上你把他叫我来家里来,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正好我阿爸也请了拓烈。”说着摇了摇拓烈的袖子,冲芜姜眨眼睛。
“哼。”却一股疾风从眼前掠过,拓烈把手上长矛一扔,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妲安讪讪地喊了两声,不见应,只得匆忙和芜姜告别,急急地追在后面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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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渐昏黄,出活的人们三三两两归家。
头顶上方的天空乌压压一片阴沉,几只苍鹰飞得很低,把栅栏里的狗儿唬得高仰起脖子,“呜汪、呜汪!”狂吠不停。也不晓得哪家的孩子受了惊讶,尖嫩的嗓子哭得停不下来,一下一下揪着人心发慌。
芜姜家的小院子里,阿耶坐在正中的矮板凳上,乡邻们围拢成一圈,老人抱着孩子,女人倚着丈夫。
阿耶凝重地说:“要劝动族人不容易,祖辈将寨子落在别雁坡这片甘美的土地,这里就是我们郝邬族人的根。从前无论多少跌宕,都没有舍得离开,因为你一句话就撤,年轻人,你可有把握吗?”
萧孑清隽面庞上依旧冷淡无波,只眸底聚着幽光:“我一个外族,原本无心干预此事,更无须打甚么诳语,但既然吃一方水土,就尽一方责任。伏地听声是将士必知的野外生存战术,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到达这里。话已经带到,撤不撤都随便你们。”
他说着,目光又在芜姜脸上顿了一顿:“你随我走。”
这突然一瞥,瞳孔里只锁住她一人,像是命令,又像是履行托付。芜姜显然意外,内心里悄悄涌起那么点点小欣慰——铁杵早晚总能磨成针呢,这家伙平时冷落漠视她,关键时刻还算他靠谱。
但芜姜不想自己一个人随他走,大漠上的人信仰天、信仰地,信仰天空中的一只苍鹰,也聆听栅栏里狗的诳谏。郝邬族的人们看着她长大,她不想一个人去了,回来却看到满目的苍夷。
芜姜看着阿耶道:“并不是撤了就从此离开,只是出去躲一天,明日傍晚就可以归来。实在不行把牛羊留下,叫拓烈和骑兵们守护着,人先出去避避也好呢。”
阿耶低头默了默,少顷沉重地直起膝盖:“就用我邬德这张老脸去劝说,劝不劝得动那就全靠造化。”
时光走得飞快,一忽而天际就黑蒙下来。阿耶用他多年为畜兽行医的德高望重,说动了族里的不少人,但大家都舍不得辛苦牧养的牛羊。
秋天的漠野荒凉而凄冷,那绵延的黄沙道上,绵羊与牛群蜿蜒成拥挤的长条,女人们抱着孩子,男人们扛着被褥,蹒跚着往萧孑指引的大漠深处躲藏。他在这一片土地上征战了八年,每一片的山坳地势都了如指掌。
一只母羊在产仔,马上就要出来了,阿娘舍不得走,扶着栅栏直抹眼角。
萧孑半靠在门板上,不慌不乱地试着手上的弓箭:“再不走,就可以干脆不要走了。”
芜姜只得去劝阿娘,说自己和子肃在这里,等羊羔产下来就一起抱着走。催着阿耶抱阿娘上马。
阿耶怜爱地扫过芜姜,目光定定地看住萧孑:“就这样吧,我的女儿交给你,务必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我跟前!驾——”
一骑老马迅速融进夜的黑暗,芜姜看着遥遥远去的人群,尚不及回过神来,忽然脚底下一阵悬空。
“发什么愣,还不快随老子上马!”腰际处被用力一箍,整个儿落进了一堵清宽的怀抱。原来阿耶那一瞥,乃是叫萧孑根本就不要等小羊出生,只是为了哄骗阿娘先走。
芜姜失声一叫,顷刻便明白过来。
寨子口看到首领、妲安与拓烈。妲安的眼睛亮澄澄的,看着夜幕下被萧孑拥揽在怀的芜姜,娇娇小小的姑娘儿,被那个英隽的汉人男子保护得真好。妲安没有同芜姜打招呼,只是勾唇笑了笑。
首领是个四十多岁的健壮汉子,穿一袭华丽的锦袍,他的眼睛细而长,鼻子又窄又高,容貌与妲安七八分相似。扯住缰绳,厚沉着嗓音对萧孑道:“拓烈是我们郝邬族最勇猛最优秀的青年,我相信他的判断。你要带邬德的女儿走可以,但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规矩,你一个汉人的战俘驱走我这么多的族人,这是对我这个首领的大不敬,你要准备怎么交代?”
萧孑讽弄地勾了勾唇角,到底还是抱了一拳。他的凤眸中有冷毅之光:“首领鄙薄在下一个无妨,在下本也无心掺和此事。但你怕是忘了,从前匈奴散部侵略你们这些部落,可都是我们汉人的将士为你们流血奋战驱逐。人是自愿走的,去了明日傍晚便回,子肃并无半分逼迫。倘若今日所言非实,到时回来再听凭定夺。”
言毕把硬朗下颌抵近芜姜柔软的头发,夹紧马腹便蹬蹬蹬向寨子口驰去。
拓烈骑着高头大马杵在首领的身后,猎鹰般的眼睛滞滞地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终于低低地叫了声“芜姜……”
那么痛苦,隐而不发。
“拓烈。”芜姜从萧孑的怀里挣扎出来,想要回头看。只这一眼回头,却看到那身后的寨子外忽然密茬茬一片黑影迅速袭掠而来——
传说中的匈奴鬼戎,他们有着粗黑而浓密的长发,他们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獠牙面具,粗壮的大腿能将一切坚韧摧毁。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长刀,刀柄上欠着可怕的金环,看见人畜的脑袋就勾住了疯狂乱砍。
只觉得心跳一瞬间都停止了,芜姜惊叫出声道:“拓烈,他们在你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