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烈成熟了很多,下巴上长出来一片硬硬的胡茬,倘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只怕要以为是个二十多岁的大汉子。
芜姜的眼睛也亮闪闪的,一样叫了声“拓烈”。
“大家都活着真好。”芜姜说。
拓烈调马的动作一顿,又想起彼时杀戮冲天的一幕。他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芜姜解释,比如那个被匈奴鬼戎全然包围的她的帐包,比如妲安突然说肚子里怀了孩子,还比如倘若自己去救她,妲安就要被轮贱了。
但最后还是没有解释,只是抿了抿唇:“嗯,当时……算了,你能回来就好。阿耶阿娘都在等你,我们这就走吧。”
说着自在前头打马,一路上并不再回头多看她。
新建的寨子临水而居,拓烈在寨子周围挖了很深的沟渠,还布下铁篱笆设了重防。一路往里打马,许多处都是萧孑从前手把手教给他的影子。
春夏之际匈奴人倒是不怎么来骚扰,他们通常都是秋冬寒冷时候才出来扫荡猎食。寨子里一片安生。别雁坡的族人们死去了大半,这里很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不认识萧孑与芜姜,但见一对俊逸璧人打马进寨,不由翘首微笑。
正如阿耶阿娘所说,织兰河岸的一族分支都是和善。
忽而看到一间小院,院中间妇人汉子围着一匹小马驹,有孩童的声音叽喳吵闹。
“老阿春又生了,是个小雄马儿!”
“它明年还会再生吗?它都好多岁了!”
是小聑犁一家,他们竟然也还活着。
聑犁似乎长高了不少,牵着弟弟站起来,忽然抬手一指:“看,那是项子肃,还有芜姜姐姐!”
众目霎时看过来。
隔壁院子里住的是从前骑兵队里的青年,和一起逃出来的族中少女组成了一家。曾经小芜姜是他们梦中的妻子啊,此刻看她梳着汉女的妆容坐在项参军怀中,却觉得恍若前生般杳渺。没有人再能比得过他们共度浩劫的妻子,真实拥在怀中的才是最宝贵。
大家都有点伤感,却又各个眉间带笑。一种别后余生的感念,与天性里不挠的坚韧灵魂。
芜姜的眼睛亮闪闪的,笑着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
阿耶阿娘的院子临水而建,老两口正在忙碌。妲安挺着六个多月的肚子站在一旁,叫:“阿妈,阿妈,你给我量量腰身。”
她叫得很亲昵,好像芜姜的阿娘真的成了她的阿妈。
自从那场杀戮后,拓烈就把邬德夫妇当成了自己的父母。妲安没了阿爸的荫护,从此一切都仰仗拓烈而活。拓烈的男人气越来越强了,她学会了小心翼翼,也把邬德夫妇当成了公婆照顾。
阿娘虽对她不冷不热,到底是心软,便放下簸子里的蚕豆,走过去把她扶进了屋里。
阿耶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走路似乎有点拐,可能是那次受伤留下的腿骨后遗症。正勾着背在晒草药,睨着妲安笨拙的步子轻叱了一声,随后又矛盾地叹一口气。
“阿耶。”芜姜小声叫他一句,他的动作忽然抖了抖,然后颤巍巍地看过来。
头发几乎全白了,原来不是勾着腰背在扑草,是真的直不起来了。
“咯噔——”里屋传来器物掉落的声音,也不知是阿娘,还是怀孕了的妲安。
芜姜咬了咬唇,又放大了声音重复道:“阿耶阿娘,我回来了。”
眸瞳里噙了泪,却兀自绽眉一笑。
?
☆、『第八十回』不应
? 慕容煜误打误撞解散了被抓去的奴隶们,那些认识的奴隶逃回去后,只道芜姜被一群匈奴莽匪扛起来摔在了雪地上。
所有的人都以为芜姜死了。
阿耶阿娘甚至用她装金子的小布袋埋在土里,给她堆了个衣冠冢。
早前听拓烈说遇见了萧孑,说芜姜还好好的活着,他们还将信将疑。如今忽然俏生生地站在跟前,老两口激动得竟有些不知所措。
“活着就好。我就说,那小丫头六岁就能一个人在大漠里挣出一条命,怎么能好端端的说没就没有了呢?”
阿娘拭着眼角,不停地感谢着天神,连栅栏门都忘记了给她开。
“活着就好”,这是芜姜今天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了。芜姜给阿耶阿娘带回来很多礼物,绸缎、茶叶与蔬果……都是在塞外少见的稀罕东西。萧孑为人虽冷淡寡情,对她花钱却是从不眨眼睛,一应的物事都是他在那三天里提前派人备下的。
将士们忙碌着,把大大小小的礼盒、箱子从马背上卸下来,院子里进进出出好一派热闹。老兽医邬德看病不收钱,穷了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风光。邻居们不由好奇地围拢过来,想看他传说中死而复生的小闺女,还有那看起来威风凛凛的英俊女婿。
妲安站在门下的阴影里,一时有些错愕。十五岁的芜姜站在阳光下,穿一抹素淡的衫子,水红的裙裾在风中簌簌,比去岁秋天高出了半个头。那个手握铜雕长剑的汉人将军,与她五指相扣地站在栅栏外,就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她还以为她死了,有时想起幼年一起成长的时光,想起她死前定然被群戎凌辱的不堪,心里还会同情与惋惜,觉得芜姜的人生就是一个单薄而短小的悲剧。
没想到再见面却是这样。她的身子不是惨遭匈奴共欺过吗?那个据说是天下最决绝的男人,竟然还肯为了她而弃军叛国。
——“芜姜,你一个牧民养的女儿,怎么能够留得下他赫赫有名的征虏大将军呢?”妲安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不免有些涩涩的。
阿娘进来放东西,看到妲安木怔地杵在门下,连忙歉然道:“郡主还站在这里?看我,一忙就乱了,我这就给你量腰身。”
说着便弯腰去寻尺头。
栅栏外萧孑牵着芜姜走进来,芜姜恰恰到萧孑的肩膀下,两个人的目中恩爱正浓,看起来真是登对极了。拓烈跟在后面,刚毅的脸庞看不清表情。
妲安连忙又晕开笑脸:“哦,不急,改天再量好了。外面可是芜姜回来吗?都没人提前告诉我,乍一看都傻了。”
拓烈听见熟悉的声音,抬眼看向妲安:“不是不舒服么,你怎么也在这里?”
天下皆权谋,中原乃是主心骨,然眼下列国纵横交战,自顾不暇,以致匈奴鬼戎肆意扩张。西塞各部落为了利益与自保,纷纷都在联盟结交。拓烈作为织兰河岸最年轻武猛、最有谋略的郝邬一族头人,更是周遭部落眼中的联盟首选。
自古国与国、族与族之间的结交,最稳固的平衡靠的终不离婚娶。妲安的阿爸阿妈去世后,他的枕榻虽只有她一个女人,但却一直没有与她成亲,所有对外的应酬也几乎不叫她露面。外藩人对性事向来豁达,只要是没名分的,便是先纳了十个八个也无所谓。听说已经有不少部落给他送来郡主的画像,想要与他结盟联姻。倘若他有心壮大势力,只需趁机受下来几个,那么羽翼渐丰指日可待。
妲安见他这两天总是心绪不定,尤其早上起床就肃着一张脸,换一身正装便骑马出门。她原本还满腹担心,想来邬德夫妇这里打探情况,没想到却是为着迎接芜姜。
此刻看着眼前拓烈的浓眉鹰眼,那宽肩阔背,每一样每一样都是那么叫她痴迷,心里便有点酸。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娶她。除了那火一样的情欲,她就好像是个外人。
妲安抚着肚子,抿嘴嗔娇道:“宝儿大了,总是调皮踢人,坐也坐不住。我来叫阿妈量量腰身,正好做几件换季衣裳。”
说着站去拓烈的身边,像是忽然才看到芜姜,眼睛亮濯濯道:“芜姜,竟然真的是你。他们说你被一群匈奴……我原还以为你必定已经……老天保佑,还能见面真好。”
看一眼面如冠玉的萧孑,也对他弯眉笑笑。
妲安的个子很高挑,站在拓烈的身边很般配。怀孕快七个月了,圆圆的肚子骄傲地挺起来。说话时眼睛依旧像从前那般亮,一闪一闪掩映着心绪,但身上的张扬与傲慢却好像收敛不少,多出几分贤良谦顺的味道。
拓烈看了眼她的肚子,目中到底几分柔情,神色便缓和下来。
在芜姜昏死在西去匈奴的雪地上,被慕容煜用冰水泼得浑身僵冷的时候。那时得知真相的她,多么想煽妲安两巴掌。以及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只要一想到妲安和她的阿爸,竟然用一袋白米谋算老实的阿耶,她就不止一次想过再见面时要怎么质问她。
芜姜看了眼妲安的大肚子,淡淡一笑:“是,我回来了。我这人恩怨计较,耶娘的养育之恩未报,那害阿耶的仇也没有讨回来,怎么舍得死呢。自然是要回来的,妲安。”
芜姜变了。从前的小芜姜傻呆呆的,眼睛里也空灵,听自己说什么她就是什么,哪儿像这样,莫名听着咄咄逼人。
妲安有些意外地抿了抿唇,但看着芜姜娇满的胸口,想到她的那些遭遇,又觉得释然。少女经了那样惊天动地的辱没,性情难免都会大变。
她便抬眼看向拓烈,笑盈盈道:“看你说的,你不在这些日子,拓烈和阿爸阿妈每日都在念叨你。如今可好,你这一回来,他们心中的石头也该放下了。无论经历过什么,那些都过去了,芜姜,我们还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