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追好生平定了一番心绪,面色严肃地进了正厅,抬头一看已从容坐在案前的雁逸,笑就又忍不住涌上来了!
她倒不是因此看不起雁逸的身份,只是耳边秃了两块看着太逗。
一声嗤笑猛地从唇畔溢出,阿追匆忙收住,还是顿见雁逸颜色骤冷。她面容微僵,强自一干咳,板住脸坐到他对面,颔首:“上将军有事?”
雁逸凝睇着她显然忍笑辛苦的神色,长眉搐了两搐,本就到了口边的谢罪之语硬是说不出来了。
他好生闷了会儿,垂眸:“这一战褚国输了,褚公为人狭隘必难咽这口气。接下来该如何,不知女郎可有高见?”
阿追倏被问得一哑:“是戚王殿下让上将军来的?”
她脱口而出地这么一问,厅里一下更尴尬了。前几日那场闹得太凶,当着一众谋士的面被拎进殿去,阿追大有些丢脸;雁逸质问不成反被她驳了一顿,脸上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她这问话一出,更似有些意指雁逸记仇、被戚王迫着才肯来议事的味道,猛惊悟时她自己也很后悔!
阿追略有点无力:“上将军来得也太突然,我半点准备也无,不敢妄议此等大事。”
雁逸眉头一挑,话已出口,更拉不下脸反去道歉,只轻笑:“女郎心有怨言?也罢,女儿家面子薄,那日是在下唐突。”
“……不是!”阿追赶紧否认,见雁逸笑容不咸不淡,急切解释,“从前的事我还没想起来,一切皆是现学;当这谋士又不久,比不得上将军走一步看三步的。上将军说了这事,我才刚知许还有后患,您若非要我说上一二也须容我先读上几日书,总不能逼我敷衍!”
她说到这个地步,雁逸倒没再做强求,只是脸色也多少不好看了。阿追心中喊着冤将他应付走,回到房里来就一头栽到了榻上!
——雁逸等着她回话,她一直推脱下去决计是不行的。可要说读书,“现学”未必能“现卖”,关键还是得看自己能不能梦到点什么。
这般一想,阿追不由得懊恼起来。她哪有戚王说的什么“灵气”?从最初戳穿那刺客开始,一切就都是靠做梦的,偏这什么时候能做个有用的梦,还并不由她掌控。
这可不行。乱世里,在争夺江山的诸侯王身边做事,本就是刀刃上舔血。她这拿来舔血的本事还时有时无,怎么想都觉得早晚会把自己葬进去!
阿追恹恹地在榻上掂量了小半个时辰,末了还是一鼓气起来了,打算去稷下学宫再找找书,好歹先了解一下褚国。
做梦的事由不得她掌控,但学识却是她可以做主的,多懂一些总归没错。
稷下学宫就在隔壁,她便没让云琅跟着,告诉云琅帮她把前几日读过的书理一理,兴许之后还用得着。
踏进稷下学宫看看,学宫里竟空无一人!
这和阿追之前从云琅口中听说的情况大相径庭,云琅说七国里唯戚国和班国的稷下学宫建的好,学子游走四方,必要到这两处。是以学宫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看书的论政的,常到夜里也不停歇。
眼下这样,阿追觉得奇怪。寻到藏书阁时,给门前守卫看了腰牌,顺口就问:“怎的没人呢?”
那守卫作揖笑道:“太史令莫见怪。今天主上召卜尹占卜凶吉,国之大事,有识之士皆去一观究竟了。”
这确实是个大事,学子谋士们去观这究竟,多少也有表忠心的意思在,并不值得奇怪。阿追也是醒后不久就听说了各国皆有卜尹、太卜的事,大约因为自己所知太少并不能体会其中轻重,她总觉得这种事太玄乎,实在不够可信、也难以服人。
是以听守卫这样说了,她也并未有甚太多的关心,笑说了句“原是如此”,就步入楼中,寻自己所需的书去了。
学宫里的藏书阁很大,独占了个方圆数丈的院子,中间这座楼虽是最要紧的一处,实则也只装下了学宫里的一半书籍。阿追在收拾此地的书童的带领下上了二楼,书童说这一层里皆是关于各国的政书,兵法、谋略一类也有。许多都是不许平民看的,但她在朝为官,想看什么可自取。
阿追便自己寻东西来读。木质书架摆得整齐,东侧皆是缣帛的,西侧则全摞着竹简。她取了三五缣帛、两三竹简后,坐到中间设着的案桌便去草读挑选,跟书童要了笔墨还有茶水,打算在这里心如止水地耗上半日再说!
戚王宫玄明殿前的广场上,四周都设了坐席案桌,朝臣与各方名士满满地坐了一圈,戚王坐于檐下的阴影里,九旒冠冕与屋檐阴影一起覆住了神色。
偌大的广场正中,卜尹一袭黑衣,面带青铜所制的羊头面具,手持一曲折崎岖的木杖,双目紧阖念念有词,俄而木杖狠在青石地面上一凿,地上规整摆放的数只龟甲齐齐一颤!
藏书阁里,阿追忽觉心头被什么东西一击,陡一阵头痛,她皱眉按住太阳穴,轻轻揉着缓了一缓,又定神继续读手头的竹简。
恰是读到一段关于褚公为人的篇章,褚国民间所书。上面说“褚公多疑,自负。曾有臣子劝其与戚国示好,褚公反疑其不忠,极刑杀之”……
戚王宫中,卜尹足下稳稳地绕那数块龟甲行了一圈,继而木杖顶端下垂,杖头翎羽抚过片片龟甲,至末处,他口中一喝:“现!”
阿追正去伸手欲取下一卷竹简,蓦地又一阵晕眩,她惊然扶住案几,竟一阵血腥气从胸中翻涌而上!
她吃力地睁眼,眼前的竹简、案桌甚至光线,都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朦胧。她也无法开口呼救,只觉一开口,那口血腥就要呕出来……
正死命忍着万般难受,团雾朦胧里隐约现出一人形,三十上下的样子,头戴七旒冠冕,坐于案前以手支颐,问眼前臣子模样的人说:“我欲差阙将军伐戚,卿以为如何?”
臣子回说:“阙氏一门掌权已久,主上再予其建伐戚之功,但有差池,后患无穷。”
玄明殿前,阳光被一片浮云遮住,光线陡暗。占卜之事本就玄妙,天气突然一变,众人难免都心弦一绷。
但见那卜尹仍步下稳稳,一壁念诀,一壁从广袖中取出巴掌大的银铃一枚,悬于木杖前端的银钩之上。
银铃挂稳妥,卜尹的手蓦地快而均匀地猛晃起来,直晃得那银铃脆响连连,很快就已连成了一条线般,“叮铃铃”的碰撞间寻不到任何间隙。
卜尹全神贯注,待响声快至极致,忽地脚下猛转,站定间纵身一跃,木杖再度狠砸向地,银铃“铛——”地一响即停。
面前那数块龟甲里,显有一块在木杖触地间稍向前越了半寸,周遭众人皆忍不住探头,有人已急问:“如何?”
满案书卷前,阿追莫名听到一阵无处寻源的空灵铃响,愈感身体支撑不住,渐渐的,竟已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书童途经时被吓住,忙过来扶她,她却已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抬手制止书童莫扰。
眼前的画面显和她从前见过的梦境异曲同工,她克制着心中灼烧凝神看着,画面果然继续了下去。
那带着七旒冠冕的诸侯道:“但朝中仍需拉拢阙氏一门,当如何绝后患?”
那臣子又回:“主上可待其凯旋秘密除之、收回兵符。犒赏安抚其幼子,便既可拉拢阙氏一门,又无后患。”
秘密除之,收回兵符。秘密除之,收回兵符……
画面在此音落后倏然顿住,诸侯维持着端坐、臣子维持着躬身,再无半点动弹,唯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又荡了两遍。
?
☆、第 9 章 战起
? 阿追脑中剧痛加剧,眉心直皱出两条深深的竖线。旁边的书童惊慌失措,“女郎”、“太史令”地连唤了她数声,才见她眉头稍稍松了松,似乎有所好转。
阿追扶着额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壁思量着方才的幻象,一壁由书童扶着一步步往外挪,刚到楼梯口,眼前蓦又一黑,胸口骤有腥甜涌上,转而就没了知觉!
.
月挂枝头,从檐下看去,近前的柳枝为圆月添了两道花纹,有蝉鸣低而灵动地响着,为这热到令人烦躁的炎夏徒增三分清爽。
戚王站在廊下静听了一会儿蝉鸣,身后传来婢女的声音:“主上,医官说女郎无碍。但一时半刻的,怕是不能醒过来见主上了。”
戚王“哦”了一声。
他原是听卜尹禀过占卜结果后心神难定,便亲自去稷下学宫寻书读的。孰料到时却见几个书童正擦楼梯,定睛一看竟是血迹。
问之。书童答说住在隔壁的太史令突然犯病吐血,晕倒在学宫里了,刚送回去。
他不禁心头一紧,好在只一墙之隔,便索性亲眼来看。另传了王宫的医官来诊,自己不便进去搅扰,就在外面赏月沉吟。
现下听得禀话,戚王转过身睇睇云琅:“本王进去看看。”
云琅赶忙退开让道,垂首恭请他进去。嬴焕走过外间,揭开卧房前的珠帘停住脚,隔着一道淡金色的纱屏,依稀能看见她睡得挺安稳。
他继续走进去,在纱屏外的漆案坐下。过了会儿,云琅端着煎好的药进来,向他一福身,径自绕过纱屏喂阿追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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