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复瞪向阿追,眸色厉然:“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手上一动,阿追顿感喉间被剑尖触得一凉,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思绪倒也跟着静下来一些。
她稍稍地忖了一瞬,迎上他的目光:“上将军疑我是哪国细作?”
雁逸冷笑未言,阿追强吞口水后克制住紧张:“我若是细作,作甚告诉上将军要有埋伏?为取信于戚国?直接除掉上将军我只功劳更大!”
“避重就轻。”雁逸眼底一抹蔑色,“只说从何处知道的这场埋伏便是!主上面前岂容你诡辩!”
阿追牙关咬住。
她见识过一次雁逸的脾气,看到他拔剑就要了覃珀的命。眼下同一柄剑抵在她喉咙上,若她出言强辩,怕是自己也要命丧黄泉。
只是,非要她说如何知道设伏之事……
阿追心知不能拿做梦的事来说。若那样说,会不会被当做妖怪还另说,但雁逸必定认为她在蒙他。
她便只好抛开实话不谈,想一遍自己那晚彻夜苦读翻到的内容,试探着问:“上将军的部下,莫不是像猎物中了陷阱那样,中了敌军的埋伏?”
雁逸眼底显一颤,阿追顿时安心!
她抬手推开雁逸抵在她颈间的剑,撑身稳稳地站起来:“上将军熟悉用兵之道,是不是旁的书就看得少些?”她这样平心静气地问了一句,到底难以在雁逸的冷睇下维持太久的从容,便强作镇定地踱起步来,“我自知对戚国所知甚少,便从稷下学宫寻了箱《食货志》来看。《食货志》上面说,弥关之外草地肥沃,走兽也不少,那一带的猎户鲜有空手而归的。”
她语中一顿,驻足看向戚王:“《食货志》里还说,兔子、野鹿一类可用箭矢来射,但大一些的,譬如野猪或熊,则要设陷阱来捉。陷阱多设于地下,地底挖空一块,泥土里插上削尖的毛竹、木棍一类,走兽落入即穿身而死……”
阿追眼帘微垂,带着点凄意再度回头看向雁逸:“我是读到这个,才连夜赶来提醒上将军,即便是平原一片亦可设伏。上将军不肯信我则罢,戚王殿下严令上将军不可追击上将军也不听,如今自己吃了亏,反要怪到我头上?”
她自眼底逼出的几分恼意原本外强中干,不料定睛却见雁逸眼底竟也透出心虚了,当即真提了些劲:“上将军不该向我赔不是么?”
雁逸被她一番话说得回不了嘴,蹙眉打量了她须臾,忽地神色骤松下去,落寞而无力:“惊扰女郎了。”
他当真端正一揖,反让阿追有些意外,一时应接不暇,便向侧旁避了一步,犹冷着声:“上将军动辄拔剑相向也忒吓人了。”
雁逸神情复杂,许久没再续她这话,俄而又向戚王施了长揖,便半个字再没有地告退了。
这人实在古怪。阿追抬眸觑着他离开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心底的惊恼才缓缓地褪下去些。
却听身后一叹:“女郎莫计较。”
她回过头,戚王从案前站起,踱到她身边也望了望殿门的方向,又是一叹:“上将军目睹了军士落入陷阱的惨状,想是心绪难言。该惩的我惩过了,方才这一遭,请女郎恕他冒犯。”
阿追颔首,心知自己若见了那般血腥惨状,必也要吓得不轻。上将军那样与部将朝夕相处的人,更会多几分难过,便大方道:“殿下不必担忧。在朝为官,哪有因同僚几句质问就记仇的?”
她说着微一笑:“再说,此番也难说是我吃了亏。”
方才见自己占了理,就反问得半点不客气,现下又说大度就大度起来,戚王也忍不住露了笑容。又几句谈笑之后,阿追施礼告退,待她退出门外转过身,戚王的笑容在唇边凝住。
“胡涤。”他叫来宦侍,思忖道,“传令下去,即日起,她任太史令。”
“……她?”胡涤一怔,显未能理会他在说谁。
赢焕侧首淡扫了他一眼:“那位女郎,阿追。”
胡涤诧住,刚应了声“诺”,戚王又问:“稷下学宫说,她是那夜赶来觐见之后,才去取的《食货志》,是不是?”
“是……”胡涤初一应蓦地惊悟噎住,他抬眸偷眼打量,却见戚王面上并无恼意,只笑意若有似无,仿似藏着什么说不得的心思。
.
阿追回到别院不过小半刻,戚王宫的旨意就到了。彼时她尚不知“太史令”一职意味着什么,只大致知道是个掌文书、典籍的官职,草草地向来传旨的宦侍道了谢、又大方地多给了些刀币做赏钱,便将人送走了。
回房一看,却见云琅换了身色泽鲜亮的橙红曲裾,头发也重新扎过,换了红色镶珍珠的发带。
阿追便好奇:“你要出门?”
云琅福身笑说:“女郎还不知道。因戚国强盛,投到主上门下誓死效忠的门客谋士颇多,但能谋得正经官职的却没几个。眼下女郎授了官,不多时必有人来拜访道贺,我替女郎迎着去。”
阿追怔怔,竟还无意中得了个抢手的差事?当下自己也不敢太不当回事,亦重新更衣梳妆了,到正厅去等着来客。
云琅到底是从戚王身边拨过来的人,做事颇有分寸。来道贺的人里,无官无职的多挡下了,语中透出要请阿追美言的更别想进门。已在朝中为官的则请进来喝杯茶,阿追含着笑同他们寒暄几句,倒也惹不出什么事。
可就是这样,这种应酬也实在不是令人开心的事。前来道贺的人里,十个里有九个要说诸如“得见女子为官还是头一遭,女郎好福气!”这样的话。这话听一遍两遍还可高兴一番,可听得多了就不是滋味。
——阿追心有不忿地想,怎的女子为官就成了稀罕事了?怎的偏只赞“福气”,而不提才学呢?
大才学她是没有,可这回设伏的事,她也是实实在在地读了不少书的。就算那次的提醒跟读过的书并无甚关系,也确是当真提到了点子上。可被他们这样盛赞“福气”,倒好像她有这官职全凭走运一般。
再加上那种略带点轻视的眼神和隐有不屑的口吻,阿追只觉心里呕得慌,这种道贺还不如没有!
这样过了两日,第三天,居然出奇地清净。清净到将近中午时,阿追自己都觉得不正常,便径自去门口问云琅。
云琅则是刚从街口打听回来,告诉阿追说:“听说是这条街被上将军的人净街了,不许旁人来往的,连稷下学宫的学子要出入都很是麻烦。”
阿追心里直一嚇:“上将军净街干什么?”
云琅摇摇头:“不清楚。只说是他有事想拜见女郎,但又要先去王宫议事,就提前净了街,女郎安心等着吧。”
怎么,要寻仇?
阿追往此处一想,边是恼火边是打了个寒噤,板着脸转身就往住处去,告诉云琅:“没人来扰正好,我去睡一会儿,上将军来了你叫我一声。”
她心里却是十分虚的,回到屋里躺都未躺,两刻后云琅回话说“上将军来了”的时候,她连头发都不用重理,便出去了。
云琅说上将军的车驾在大门外,阿追就只好迎出去。她跨出门槛作揖说“上将军里面请”,却并不见有什么回应。
“……上将军?”阿追疑惑地抬起头,车里一声透着些窘迫的咳嗽:“你们先都退下,退远些。”
车外马车随从齐应了声“诺”,当即向两方街口退去,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阿追好奇地等着,里面的下一句话着恼隐现:“女郎莫要笑我。”
阿追大惑:“我笑上将军干什么?”
而后稍静了片刻,眼前车中微有响动,接着便见雁逸探出脚来,银色轻甲只及膝,其下穿着黑袴,与黑靴一搭,衬得两腿修长。
却是眼睁睁看着两腿在车外挂了好一会儿,都没见雁逸露脸,阿追不解更深:“上将军?”
“……嗯。”雁逸应得闷声,终于接帘探出头来。与阿追视线一触,他明显看见阿追深吸一口气,转而便是木住的样子!
雁逸僵在那里面色铁青,冷视着阿追咬牙切齿:“女郎莫笑!”
?
☆、第 8 章 作法
? 雁逸警告了两次,还是有些用的。阿追识趣地退到门侧让道,再揖:“上将军请。”
雁逸颜色稍缓,下车大步流星地往院门里去。他的步子如旧稳健有力,阿追在他走的略有些距离后抬头看看,终于忍不住捂嘴笑两声,解了心头压不住的劲!
那天她在戚王宫时,听旁的谋士说上将军被处了耐刑。后来被雁逸强拽进殿里,拿剑指着一番逼问,她倒把这茬给忘了!
眼下这刑是行过了。雁逸鬓发剃尽,乍看上去明显“少点什么”,大有点滑稽。
如今的七国里,除了异族侵占所建的南束国不提,其余六国的贵族男子皆蓄发,出门在外更要将发髻束得齐整端正。只有身份下等的奴隶为了干活方便才会将头发剃了,久而久之这倒成了一种身份的鉴别。
“髡刑”和“耐刑”皆是由此而生,只对贵族而行。髡刑是将头发剃尽,耐刑轻一等,只剃鬓角。
这种责罚虽则看上去不痛不痒,但于贵族而言,可是羞辱得实实在在的。尤其像雁逸这样天天要和同僚打交道的,在鬓角重新长出来之前,大概少不了被人明里暗里嘲笑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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