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中三人捕兽采果,便能果腹。如今出得山来,到得市镇繁华热闹处,却有些不大方便。谢家兄弟俩是过惯穷门小户日子的,如今孤苦伶仃,身无分文,自是担心在街上一步也行不出去;沈渊却是个惯走江湖的,干脆利落地在附近市镇选了个大户人家,青天白日地便摸将进去,大大地盗了一票——谢家兄弟一世也没见过这许多银钱,只看得差点儿把眼珠子掉了出来。沈渊见兄弟俩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大不耐烦,寻了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便打发店小二带兄弟俩去寻澡堂子洗澡换衣。他的身体有异征,自是不能进澡堂洗浴,因此另叫香汤进房沐浴,又命买里外新衣并青纱帷帽与自己送来。他出手阔绰,店家奉承不已。谢家兄弟头一遭被人这般关怀侍候,只觉得象在天堂一般。谢文望换得一身簇新,在街上吃着糖葫芦,道:“哥哥,那个漂亮哥哥真好。”谢文朔嘘着他道:“要叫公子,可别忘了。”谢文望乖乖点头。
回到客店,便见沈渊在房中坐等。他可不像哥儿俩那般初着新衣便缩手缩脚,只一袭青衫素服,便通身的气派风流,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见二人回来,示意谢文朔关门坐下,随手便将花剩的银两丢了过来,道:“你们尚未离乡,带着这些银子,回家自个儿过日子去吧。”谢文朔耳朵里轰的一声,结结巴巴道:“公……公子,你不要我们了?”
沈渊哼道:“我要你们来作什么?吃了还嫌肉干呢。”谢文朔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天都塌了半边。忽地拉了文望跪下,央道:“公子,看在谢家……先祖公……”沈渊挥手道:“再别提你谢家守山七代的话头了。若都象你谢家这般知恩图报起来,给我爹守坟的人便是满坑满谷的了。”
谢文朔不懂他讽刺之意,却也委屈。想父亲一片忠义,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如今哥儿俩竟无存身之地。他瞧着沈渊,满腔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知道若是说将出来,也必将被沈渊堵个结结实实回去。想要起身离去,身子却不听使唤。一时间胸中忿怒,委屈,悲苦,无措,茫然……尽数交织一起,纷至迭来,仿佛要将胸膛炸裂开来。他直挺挺跪在地上,两行眼泪慢慢的淌出眼眶,滴落在衣襟上。
沈渊皱眉道:“你家这哭包模样也是祖传的么?当年倒不见谢平章有这些毛病儿。”谢文朔狠狠抹一把脸,不理会案上的钱袋,站起身来,拉起文望,转身要走。沈渊冷冷道:“要当硬骨头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倒不为你弟弟打算一番?”谢文朔咬着牙道:“我们饿不死!”沈渊轻笑一声,道:“你们饿不饿得死,我是瞧不见了,不必对着我嘴硬。”又瞧着捏着糖葫芦怔怔站在一边的谢文望一笑,道:“小望儿,饿肚子可好玩儿么?”谢文望不明白哥哥的苦恼,听沈渊这般问,睁大了眼睛,脆生生地道:“不好玩儿!”
谢文朔一咬牙,抓起钱袋。携着文望垂头而去。
沈渊靠在椅中,微微苦笑,坐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过帷帽戴在头上,拉下青纱覆住面孔,也走出门去。转过跨院,来到西院内。院内正有两人,劲装快靴,坐在长凳上晒日阳儿说笑,见有人进来,站起身来,喝问道:“做什么?”
沈渊拱了拱手,斯斯文文地道:“两位可是福荣镖局的师父?小可姓沈,名渊,不敢请问尊姓大名。”那两人见他文士打扮,说话谦和有礼,便也回了一礼,一人道:“我姓刘,他姓尚,沈公子可是有什么事么?”
沈渊道:“不敢,小可是颍州人氏,两年前奉家严之命,游学洛阳。如今思念父母,要回家乡,奈何现今天下乱民蜂起,路上不太平。方才在店外曾见到贵镖局的镖旗,向店家打问,听说贵镖局护镖往常州而去。因此冒昧前来,想请贵镖局带携小可一程。这是沿途打搅的费用,请刘镖头转呈贵总镖头。”说着递上一对元宝,足有百两之重。
那两人听说,又看见白花花银子就在眼前,惊喜交集。沈渊所请随镖局而行,也是常事,但出手如此大方,却是少见。两人打量沈渊一番,见他青纱覆面,腰佩长剑,又转疑惑,那尚镖头便道:“这等事情,我们要请问总镖头。请公子稍待。”沈渊笑道:“最好,若是总镖头应了,诸位兄弟路上的酒钱,都在小可身上。”
不一时,那福荣镖局的总镖头迎将出来,是个长须汉子,虽面容粗豪,却自有一股慷慨气派。沈渊上前与他厮见过,通过姓名,知道这总镖头姓殷,名立云。殷总镖头上下打量沈渊一番,问道:“公子为何不露真容?”沈渊微笑应道:“小可自小身子不好,有个血虚风燥的毛病儿,见不得日阳。若殷总镖头要我取了帷帽,就得先应小可之请,到店里去喝一杯酒了。”殷总镖头听他这般说法,去了一半疑心,点头道:“那就叨扰公子了。”沈渊含笑向刘尚两镖头道:“也请两位相陪。”那两人见他如此知情识趣,也是欢喜。
到了店堂之中,沈渊要了雅座,取下帷帽,请殷总镖头上座,自己与刘尚二人打横相陪。那殷总镖头见他俊美斯文,又见他脸色苍白,便尽信了他的说话。道:“公子要与我们同行,自是求之不得。但只怕路途辛苦,委屈了公子。”沈渊笑道:“只要能太平返家,小可就谢天谢地了。那敢说辛苦?”
四人谈天说地,沈渊何等聪明人物,应对妥贴,谈吐怡人,轻轻巧巧便将三人奉承得飘飘欲仙,因要在这文弱书生面前吹牛长脸,便大谈起江湖中事来,沈渊含笑斟酒静听不语。原来那殷总镖头是少林无相禅师的俗家记名弟子,在武林中也是有名人物,因此福荣镖局在江南一带声威极震,方敢在此乱世之中到西北来,为一家大胡商押镖。
殷总镖头忽道:“哎,沈公子,你怎么不喝酒啊?”沈渊笑道:“小可量窄得紧,不比总镖头豪量。既是总镖头有言,小可舍命陪君子一回,若是醉了,还请相扶一把。”说着拿起酒杯,举袖覆面,仰天喝干,其时暗运内力,将酒浆尽数自指尖逼出。殷总镖头等人不知有诈,见他喝酒爽快,又见他满面酡红,都笑道:“公子量虽不高,这酒品倒好。”沈渊笑道:“几位尽量吧,别让小可败了各位酒兴。”那几人也虑着萍水相逢,不要把这文弱书生灌得伤了,因而不再劝酒,自家喝酒谈笑不已。
正说笑间,忽见一名公差打扮的汉子走进店来,叫道:“店家,店家!”店小二连忙上来招呼道:“朱都头请坐,先打两角酒来?”那姓朱的都头道:“今日不喝了,取你客店文簿来看。”店小二连忙自柜上取来奉上,问道:“可是县里有事?”
朱都头道:“有桩奇案。前几日我等捕得的那名巨盗,咋天死在了牢里。”店小二问道:“想是生了急病?”朱都头似与他甚熟,摇头道:“不是,端得奇怪,县牢那般重地,竟有贼人闯将进去,将那人割了喉咙。最奇的是那人虽被割了喉咙,草铺上却没多少血。”店小二笑道:“敢怕是他皮厚没割透。可捡了条命回来吧?”朱都头头晃得泼浪鼓似,道:“早死得透了。血仿佛抽干模样,可作怪呢。”店小二惊道:“那不是吸血鬼么?”
沈渊等的座位相隔柜台不远,因此将两人一问一答听得清楚。殷总镖头也是个好事的,便上去攀话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吸血鬼?怕是别有隐情?”朱都头听问,便与他谈了两句,通了姓名,镖局最重人脉,三言两语,两人已经攀上了交情。二人走到桌边,沈渊等人一齐招呼,朱都头立着喝了一杯酒,查了客店文簿,道:“这等无头案子,我等也只能胡乱查着,能交差便了。”
沈渊笑道:“朱都头方才说是巨盗,送到州里也是落得一刀,因此死了也就罢了。”朱都头见他文弱书生模样,也不放在心上,闲话两句道:“这也是个理,只是县大牢让人这般进出,终是不妥。”说着又喝一杯,告辞而去。沈渊含笑望着他的背影远去,提壶又与几名镖师斟了一巡酒,那纤瘦手背上的灼痕早已消失不见,肌肤平复如初。
第13章 万里归乡
殷总镖头道:“既有人做下这般案子,身手自是了得。我们不必在此多耽了,尽早赶路吧。”沈渊点头道:“既如此,明日起小可便叨扰了。”又约定了起程时间,四人举手作别。
第二日上路,趟子手抱起镖旗,在店门外一展,大声喝道,道:“福威鹰扬,荣显江湖!”镖队众人翻身上马,那胡商也带了家眷上马乘车;沈渊亦早备好坐骑,随着镖队而行。
此时正值初秋时刻,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空中并无一丝云彩。镖队在黄土官道上躜马而行,几名骑马的镖师都热得脱了上衣,只着坎肩,露出精赤上身;那大胡商带着家眷早躲进马车里纳凉避暑去了。惟沈渊一人依旧结束得丝毫不乱,帷帽罩面青纱垂肩,在队中默默策马而行。
走了数十里地,已近午时。那胡商见道边有茶棚面店,连忙招呼镖队歇脚打尖。那刘镖头心地甚好,见沈渊下马时脚步虚浮,甚是关心。见沈渊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便过去探问道:“沈公子,可是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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