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有一回,自己要郑重告诉她,在自己眼中,她比那太极殿上的前程还重要——
她却捂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说下去。
说不得,从头到尾,大约只有他一个人在瞎操心、穷算计吧?
黑暗之中,他无声地、轻轻地一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笑容有多么冷,而他的眼神之底,一片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
这是他从来不曾袒露给殷染过、以后也绝不愿让殷染看见的冷酷。
她的少年,早已在漫长的离别与思念之中,长大了。
她却还不知道。
***
段云琅只歇了片刻,便按阿染说的从后门遁出,小心沿宫墙西行,往西掖门出去了。
身边宫人仆婢乱糟糟来来往往,西南边的内侍省也亮起了灯火,他来掖庭宫这么多次,倒真没碰到过这种在人流中行走还无人注意到自己的情况,一时竟觉有些不真实。他忽然想起那鹦鹉念的经文——
三千世界里所有微尘,多否?不多否?
佛法懂再多有什么用?自己这渺渺肉身,在这沉沉九重之内,不过是微尘一颗。抬起头,那一轮明月仍然如旧,月下的青墙白瓦仍然如旧,檐下轻撞的铁马仍然如旧……
原来不论是十三岁还是二十一岁,寂寞的仍然寂寞着,而那些他自以为的三千欢喜,只消一阵风吹,就成微尘散去了。
***
——
段臻突然从梦中惊醒,冒了一身的冷汗,枕边许贤妃迷迷糊糊地随之坐起,发语问外边的人:“什么事呀,慌慌张张的?”
“启禀……启禀陛下,启禀贤妃,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崩了!”
寝殿里灯火暗灭,只有外阁里一盏壁灯,将那沉沉光束透过数重昏黄纱帘递了进来,照到这大床上时,只如鬼火般无定飘荡。许贤妃不由转头看了段臻一眼,只见他的脸色平静得令人骇异,只有单薄的身躯在轻微地发抖。
他总是这样的,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而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感觉到他是痛苦的。
痛苦,却不得不压抑住痛苦。
许贤妃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段臻那在锦被上攥紧的拳头,发觉他的手湿冷一片。她转头道:“怎的这样突然?让有司去备奠仪,也好生查查怎么回事。”
那宦官领命出去了。许贤妃又低声问道:“陛下,可要起身更衣?”
段臻茫然地看向她,喉头滚动了一下,才道:“皇祖母崩了?”
许贤妃咬着唇点了点头。
段臻道:“不该的。”
许贤妃一怔。
“此事有人捣鬼。”段臻的话音听起来很冷静,可许贤妃却在他眼里看见了一片阴燃的惨白磷光,“即算是皇祖母发了急病,也该一早来禀报与朕,哪有人死才报的道理?”
分明已经撑不住了,却偏能如此清醒地分析计算。许贤妃恍惚间想起了不知是多久以前,他好像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慕知的病不是一两日了,为何封棺如此仓促?这背后捣鬼的人,还在害怕什么不成?”
——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濒临崩溃的时刻,平素那温柔和蔼的表象才会剥落,而露出他那冷锐的真容吧?
许贤妃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给他捂着冰冷的手,但听他又道:“没了。”
“全都没了。”他看着她温顺的模样,一头乌黑的长发披落在枕褥之间,“慕知和素书都去了,如今连皇祖母也去了。朕如今,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
她没有说话。
“这样你可满意了,临漪?”
***
至正二十二年五月初九,太皇太后齐氏崩,天下举丧。
圣人一早就离开了。
许贤妃在床上又躺了片刻,才起身更衣。眼中的水意早已干涸,她仍然是这后宫里最富贵端方的女人。
那一架流黄顶子的肩舆摇摇荡荡,三年之后,再度停在了承香殿前。
“本宫真没想到,”许贤妃端坐在妆镜之前,手中的木梳狠狠地绞着头发,“本宫真没想到公公如此大胆……”
隔着帘幕屏风,高仲甫的声音听起来慵懒不经意:“娘子放心,这回不脏您的手。”
“呲啦”刺耳之声,许贤妃扯下了一把头发,冷笑道:“我没什么放不放心的,只是圣人心绪太差,公公就不怕鱼死网破?”
高仲甫反而也笑了:“鱼死网破?他有什么本钱同而公鱼死网破?我就跟您直说了吧,他没有军队,您知不知道?真要鱼死网破了,他能指望谁?”
许贤妃过去都不过在宫闱里下些阴毒伎俩而已,哪里想得到前朝政事险恶得如此直白。全天下都晓得圣人受制于宦官,却不曾晓得圣人究竟为何要受制于宦官,便她自己,也以为不过是因高仲甫当年扶立圣人登基,势力渐渐盘踞朝中以至尾大不掉——但高仲甫最大的筹码,其实是他手中的禁军。
有了禁军,才有了内宫的势力网,才有了藩镇上的眼线,里应外合,首尾相继,不论圣人想在哪个环节突围,都势必要头破血流。
许贤妃只觉头痛欲裂,捂着头撑在了镜台前,“他分明还让二郎和五郎各领着羽林营……”
“羽林军的确要紧,二殿下和五殿下也当真不蠢。”高仲甫笑道,“可惜英明的圣人却不肯信他们。圣人让他们做左右羽林大将军,手底下的裨将却都不是自己人,兵卒更不听话,圣人是摆明了要他俩互相牵制。说句无聊话,兵将不合,可比无兵无将来得更糟呐。”
许贤妃听得怔怔然,神色仍是难受的:“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当年含辛茹苦将圣人养大……这一回,圣人是动了真脾气了……”
“那又怎样?”高仲甫的话音却骤然冷厉下来,“你道我是为了谁犯这个险?太皇太后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许贤妃浑身一颤。
“你一介妇人,我也懒得多说。我现在才真是后悔,”高仲甫冷冷地道,“早晓得你二十多年生不出一个儿子,我当年何必帮你!”
许贤妃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却只看见屏风外那一个冷漠的影子,像鬼魅一样欺压过来,四方天空都变得晦暗……
她低着头,咬着牙,惶恐之间,手指硬生生掰断了一根梳齿,指甲缝里鲜血都涌了出来,“还是高公公神机妙算……往后的事情,我都听您的。”
☆、第108章
第108章——轻尘弱草(二)
“陛下!陛下慢些!”
周镜的呼喊没能拦得住他,段臻一步闯进了积庆殿偏殿,而后便突然顿住了。<し
夜已深了,黑暗压顶,殿里已是一片雪白陈设,重重叠叠帷幔之间,停着太皇太后的棺椁,端等明日时辰一到,便要启程去葬入城郊皇陵。
黑与白的交际里,河山死寂。
跪在柩前烧纸的是一个小宫女,在她旁边站着一个身材昂藏的侍卫。隐隐约约,段臻听见那小宫女在啜泣,令他有些烦躁。
而后帘帷忽动,却是段云琅,仍穿着当值的甲胄,怀中抱着熟睡的小七,走了出来。
父子俩在这种情形下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怔。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段云琅,他走近来,也不行礼,便将小七往圣人身上递去,“他睡着了,您小心些。”
段臻措手不及,连忙接下了孩子。小七已快四岁了,个子却很矮小,身子也有些孱弱,只睡着的时候,呼吸匀停,面色红润,仍现出几分婴儿时候的玉雪可爱。段臻看着小七,心里莫名地平静了,面对着太皇太后的棺椁,也不那么悲伤了。
一代代人,生死轮回,不外如是。
他走到太皇太后柩前,哑声道:“皇祖母,孙儿来看您了。您去得急,孙儿……一定会还您一个公道。”
灵前烧纸的鹊儿浑身一颤,而后,哭得更伤心了。
***
段臻走入后边的寝殿,段云琅温顺地跟了进来。
今晚难得这儿子没有同自己摆脸色,段臻想,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开头。
谁料段云琅进来以后,就径自开了口:“太-祖母死得不对。”
段臻被他那大咧咧一个“死”字激得皱了眉头,半晌才道:“你什么意思?”
“太-祖母虽一向耳聋眼花,可大毛病是没有的。”段云琅话音干脆,“无声无息就这么死了,我怀疑有人下毒。”
段臻缓缓点头,“但……”
“但我们没有证据。”段云琅嘴角微勾,“而况那人手眼通天,连太医都不敢说真话,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段臻诧异地看他一眼——他倒是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心头又冒出来无名火,“朕会查清楚的。”
“查,是没有用的。”段云琅毫不避忌地与父亲对视,“只有忍。”
“你什么意思?”这话段臻已问到第二遍。
“太-祖母只能入土为安;我们得忍,忍到那人在其他事情上露出马脚——”
“五郎,”段臻却恍然道,“朕依稀记得,你处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交上来的吧?”
段云琅忽然静住。
段臻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他的神色,心中只有冷笑:自己当初让他去查高仲甫的劣迹,这人查是查了,手底把柄扣了一堆,却竟然不肯全部吐给君父,只一件一件地用来挟君自重,这是什么居心?心底越是寒凉,他面上的微笑反而越是温和:“你将它们都给朕,朕来日要对付那几个阉竖,也有几分底气不是?不瞒你说,朕心中确有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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