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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殷染再没了读经的兴致,将书搁下,懒懒往床上去。
  她说的是真话,她知道自己已将段五惹恼了,而像段五那样的小孩子,他是会记仇的。
  ——“嘭”!
  她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
  殷染呆呆转过头,便见钟北里抱着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是睡是死的女人冲了进来。她连忙冲上前去,关了门回头看,顿时骇得脸色大变——
  那竟是鹊儿……
  钟北里小心翼翼将鹊儿放在堂屋的席子上,正要放手时,却被鹊儿一把拽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少女鲜血模糊的五指骨节凸出,将他的衣角抓得皱起,不放手,那一双鲜血之下的眼睛也是沉的,盯着他的时候,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全都……全都被死亡阻在了途中。
  他大约明白,她已经撑不过今晚了。
  可他心底却不能接受这件事实,他忍不住道:“你先放开我,我去给你找药。”
  包好的白净纱布忽尔递到了他的面前,并一瓶金疮药。钟北里抬起眼,看见殷染沉静如水的表情。
  他突然闯进她的房间,带着一个已快要死掉的女人。而她竟没有多问一句话。
  鹊儿的目光自钟北里的脸,渐渐移到了殷染的脸上,而后渐渐下沉,一直沉至绝望。
  钟北里沉默地拿过纱布和金疮药来,就着殷染打来的热水,先给鹊儿擦拭喉咙。血块一点点剥落,露出原本纤嫩雪白的肌肤,和那一道……那一道几乎断喉的伤痕。
  少女的喉头动了动,却又逼出了一团血沫。
  “别说话。”钟北里立刻道,拿热毛巾按住了她的咽喉。
  鹊儿便不再动了,安顺地伏贴在他的怀里。钟北里又仔细擦拭她的脸,温热的巾帕按在她的眼睑……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他移开了手,便对上了她的眼神。
  她那么聪明,可是在这最后一刻,她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那渐渐清明起来的眼神,从鲜血里、从死亡里,从十余年的黑暗宫闱里,安静地望了过来。
  她那么聪明,她在这人吃人的地方周旋了这么多年,可是在这最后一刻,她手中握着最大的筹码,她却没有用来要挟他。
  她没有怨怪他:你答应了带我出宫,可你没有做到。
  她没有责备他:我欢喜你,我帮你做了许多事,可你却不给我回应。
  她只是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再不似一个在宫里沾了遍身腌臜的下人,反而像是春日里柳树下,温柔望着自己情人的少女。
  钟北里连手足都不知如何安措,在这一刻,他只觉抱着她的自己很卑劣,无能为力地卑劣。
  他想说话,却屡次开不了口。
  我……我从未曾欢喜过你,我从未曾像你待我一样地待你。
  你……你当真不恨我?
  其实并没有很久,但钟北里却觉得全身都已在寒冷中麻木了。
  终于,殷染低低道了一声:“放下她吧,我来。”
  仿佛被人从睡梦中唤醒,钟北里初时还没有反应,然后,却在一瞬之间,发觉怀中的躯体已经失却了温度。
  少女的呼吸已停了。
  ***
  殷染给严鹊儿擦净了身子、换了一身素洁衣裳,又特意将她咽喉上的伤口掩住了。忙完这些,她才走到屋门前去,钟北里正坐在门槛上,手中提着一坛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老黄酒。
  她在他身边坐下,抬起头。
  今晚没有月亮,天边是惨淡堆积的层云,云下是黑黢黢的宫殿,巍峨迤逦到无穷远的地方。院中的夹竹桃已将落了,树下散着过早凋零的花瓣,夜色里看不出乱红,只听见风将落花坠叶簌簌吹动的声音。
  “是谁干的?”
  过了很久,殷染才发问。
  钟北里摇了摇头,举起酒坛子对着嘴喝下一大口,才哐啷放下,道:“她这几日都有些古怪,太皇太后没了,她有些心事,不肯同我说。”
  殷染顿了顿,“她今日去了哪里,这是可以查出来的。太皇太后的死,五——五殿下也在查,总归有些蹊跷。天理昭昭,该是谁的罪就是谁的罪,谁都逃不过。”
  钟北里一手撑着头,转头看向她。兴许是死亡的冲击太过猛烈,过去面对着这个女人时心中总会腾涌的欲念与痛苦,此刻全都淡了,而化作一片朦胧的血色。
  他知道这就是严鹊儿最聪明的地方了。
  她一句话也不必说,就已让他永远记住了她,永远记住了自己还欠她一个承诺,一个再也不可能履行的承诺。
  昏沉的夜色下,殷染的一双眸子幽沉似海,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也低了下去:“我过去还怀疑过鹊儿……她六岁入宫先去了少阳院,却与我说她一早就伺候着太皇太后……现在我才明白,她是太谨慎了。”
  太谨慎的人,往往连朋友都难找,更何况爱人呢?
  在宫里呆了十多年的严鹊儿,晦暗地活着,又晦暗地死了。谁会在乎她眼中曾经有过怎样的光亮,她心中曾经有过哪一个人?
  钟北里将一整坛酒都喝完了,才站起来,径自回屋里将鹊儿的尸体抱起来。殷染站在门边看着他动作,问:“你要带她去哪里?”
  “带她回家。”他道,“我答允了她的。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第112章

  第112章——缘法(一)
  钟北里那一夜抱着鹊儿尸体离开之后,便没有再回来过。《 殷染去兴庆宫打听了一下,郭炽说钟北里已挂职离宫了。
  不知他是不是把鹊儿带回了家?可殷染自己却也不知道鹊儿的家究竟在哪里。
  殷染每每念及鹊儿咽喉上那一道血口子,总是心中发痛,想去查,却无从下手。只是在大明宫建福门的名籍上偷看到了鹊儿的名字,猜想鹊儿那一日是去了大明宫,再来到掖庭宫的,可她为什么要去大明宫?她又是在何处遇害?
  一团乱麻之中,殷染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段五郎。
  如果有他在,一切会不会好很多?
  颠来倒去地,她又开始做噩梦了。
  压抑的宫墙内,深夜里总能闻见女子幽幽的哭声。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那哭声断断续续,令人窒闷。她忍不住想逃离,身周却蔓生出一片浓雾,她拨不开,只能拔足在浓雾中狂奔……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悲哀到极处的哭声始终萦绕在她耳畔……
  “你今日读了什么书?”
  一个脆生生的孩童声音响起,似极陌生、又似极熟悉。她不禁怔住,抬眼望去,却在那缭乱人眼的浓雾之中,看见了一扇小窗。
  仿佛是悬浮在时空之中的一扇小窗,窗边还垂下柔软的柳条,在此之外,仍是浓雾。
  窗内的红影似有若无,隔着柳绵的,是一个身量还不到窗台高的小孩。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窗内的人已答话:“《春秋》,你读过么?”
  小孩似乎被难住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没读过,你给我讲讲吧。”
  窗内的女孩自己也不过十六岁,想了半天,才道:“我今日读到襄公二十九年,‘阍弑吴子余祭’。《公羊传》上说:‘阍者何?门人也,刑人也。刑人则曷为谓之阍?刑人非其人也。君子不近刑人,近刑人则轻死之道也。’”1
  小孩听了,却沉默下去,半晌才道:“这是在说宦官么?”
  不知为何,殷染觉得这小孩的声音有些发颤。
  女孩点了点头,“宦官都是刑余之人,君子不该亲近他们。”
  “可刘嗣贞就很好。”小孩顿了顿,又道,“刘垂文也很好。”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纠结:“那大约,宦官也有好人,有坏人吧……你看这个宦官,他就杀了自己的主子,这就不是好宦官。”
  “那我如何知道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小孩似乎有些烦躁了,“总不能等到他们都把我杀了吧?”
  女孩又想了很久,才沉稳地道:“你也不必区分谁好谁坏,只要提防住那些有权力的。有权力的人才会害人。”
  “我知道了。”小孩的声音忽然间低了下去,“我知道,他们已将我母妃害死了。”
  然后,便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殷染在一旁听着,只觉出一种深深的无奈:自己固然是书读得多些,可那小太子却是自幼从权利场上挣扎着过来的,他或许说不出什么“君子不近刑人”的大道理,但他做的事情,却比自己动真格多了。
  这样一来,她顿时又想到,下回段五来时,她一定要将鹊儿的事情告诉他……
  如果还有下回的话。
  场景忽而变幻,到了暮春时节,满城烟柳,那浓雾又渐渐弥漫上来。殷染连忙眨了眨眼睛,却见那小太子好似长高了些许,在窗下踮着脚,拼命往里头张望——
  “你,”他的声音奇特地变化着,又有孩童的稚嫩,又带出了少年的清朗,偏偏还是羞涩的,逗弄得人心发痒,“你让我看一眼,好不好?”
  殷染的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她记得很清楚,当初的自己,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也不知在这梦境里……自己是不是还会同记忆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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