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嗣贞总觉得,陈留王现在用的智计,同过去相比,更多了几分从容谨慎。他自然料不到,这背后还有殷染在出主意。
***
戚冰怀了身子之后,便不太走动了,到五月上,天气慵懒起来,她更是杜门不出。然而这一日却破天荒地叫了车辇来,摇摇晃晃地竟到了掖庭宫外。
芷萝搀扶着她往里走,殷染得了通报,已守在自己那小院门口,低头行礼。戚冰走到她身边,也不瞧她,只是慢慢地道:“你还真是无情无义。”
殷染眼睫微颤,头压得愈低,并不作辩驳。
戚冰到堂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芷萝便出去合上了门。戚冰抿一口热茶,方道:“当初素书怀娠,我特别高兴,你还寒碜我,说要我自己生一个去。”
殷染站在她侧旁,轻声道:“恭喜娘子得偿所愿。”
戚冰静了静,仿佛是无意识地重复:“得偿所愿?”
殷染不接话。
戚冰寡淡地笑笑,“你在这边,那边的事情你都想象不到。叶才人对圣人看得紧,圣人有回临时起意,在清思殿里召幸了一个宫人,第二日那宫人便不见了。”
“是叶才人做的?”殷染安静地发问。
“我不知道。”戚冰却也直接,“但如今谁不晓得,除了许贤妃的承香殿,圣人最常去的就是流波殿了。宫里什么样的谣言都有,说许贤妃巫蛊求子啊,说叶才人服药媚道啊,大约也是眼红吧。”
“你呢?”殷染道,“你也眼红吗?”
戚冰忽然抬起头,一双秋水般莹澈的眼睛凝了她半晌,道:“我真是喜欢同你说话,可我也真是害怕同你说话。有没有人说过,你聪明得过分了?”
殷染点点头,“有。”
戚冰反而哑然。
半晌,她道:“李美人为什么死了?”
殷染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
戚冰笑道:“你心眼儿是多,可你脸皮儿太薄,这样可不好啊,阿染。”
殷染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美人的事都过去一年多了,戚冰突然提起来,也不能再害到自己什么。戚冰这番感慨恐怕不是为了威胁自己而发的——
“你知道多少?”她冷静地问。
戚冰眨了眨眼,“李美人一开始是来找我的。她同我说,她看见东亭里,陈留王抱着一个宫人……”她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殷染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三言两语,我哪里知道她说的宫人是哪个?我只是劝她,不要管这闲事。哪晓得后来李美人竟死了?那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污秽之气’的案子,孙元继可是直奔掖庭宫和陈留王宅……再加上去年秋天,你在太液池上勇救陈留王,那可是,啧啧……”
殷染不说话。
渐渐地,戚冰仿佛也失了自说自话的乐趣,身子往后靠了靠,低垂了眼帘,“阿染,我们还是朋友的,对不对?”
殷染道:“怎样叫朋友?”
“我关心你,我护着你,就是我把你当朋友。”戚冰叹口气,“我虽知道了这些事情,但我都会替你好生捂着。阿染你仔细算一算,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经历了多少事儿?我……”
“戚才人。”殷染却突然打断了她正要开始的回忆,“我是拿您当朋友的。我真心实意希望您过得快活自在,为着这快活自在,我觉得您还是不要再来掖庭为好。”
戚冰有些尴尬,又有些惊讶地顿住了。
静默的四壁之间,她看着这个认识多年的女子,在她的眼中,发现了一些和自己很相似的东西。
一些不属于这宫闱的东西。
可是这女子同自己又分明是不一样的——自己在大明宫里这么多年下来,好像已经被一种“不甘心”的情绪给浸透了,自己已经再不能接受……
她们的□□,原本是一样的啊——不受宠的时候,她们各自身边,都曾有一个男人。可是自己……
戚冰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将茶碗一合,便仓皇告辞了。
殷染送她到宫外,看着她上了那圣恩特许的高大华贵的辇车,听着那马鞭响在空中的凌厉声音。
不知为何,她回想起了素书死前曾与她说过的话。
“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
☆、第105章
第105章——三千微尘(二)
戚才人的辇车还未回到拾翠殿,却在道中被高方进拦住了。``し
芷萝与高方进发生了争执,戚才人掀帘一看,险些骇死:这小蹄子,连高公公最得意的干儿子都敢惹!连忙自己撑着肚子下了车,赔笑道:“些小奴婢不知规矩,敢问高小公公有何吩咐?”
高方进倒没料及她堂堂皇妃,拖着身子,竟还这样虚礼,一时也收敛起颜色道:“我既来找戚娘子,自然是有话要说,还请娘子借一步来。”
***
这一日,戚冰直到入夜方归。
她扶着腰小心翼翼地下车来,一旁芷萝连忙上前搀扶,戚冰抬起头,看了一眼拾翠殿的高高匾额。
她的脸容仍然娇媚,又因怀娠而更多了几分莹润之色,可是她现在的神情,就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末日。
眼角的余光瞥见殿门外的红漆梁柱边,背对着她站了一个青衣短帽、小厮打扮的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爱、很爱的人,她曾经以为他俊秀、风雅、温柔、体贴,她曾经以为他也很爱自己。
可是现在她发现,这些统统没有用。
她径自走入拾翠殿中去,又吩咐人关上了门。
离非上前几步,似是想开口说话的,却只能眼睁睁见着那门无情地合上。
***
半夜。
戚冰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似有些燥热,还将被子掀开了。黑暗里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却只有无穷尽的虚空。
高方进说的话,魔音一般在耳畔反复地响着:
“太皇太后……七老八十了……谁能知道呢……您这孩子……高公公这是体恤您……旁人还不放心呢……这道儿上本就是黑的……颜德妃……这宫里谁能离了高公公?”
她突然翻身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这宫里谁能离了高公公?
她想拒绝的……可她竟不能拒绝!
她想起了白日里见到的殷染的眉眼,那么温和沉静,却又锋芒内敛。她想,若换了阿染在这里,会不会答应高方进?
她想不出。
睡在外阁的芷萝听见动静,试探地唤了一声:“娘子?”
戚冰静了片刻。
“你出去瞧瞧,”她的话音微哑,“他还在不在。”
帘帷轻窣,她听见芷萝下床穿鞋的声音,不久,芷萝回来了,“回娘子,他还……在的。”
戚冰睁大眼睛望着无穷尽的虚空,终于道:“让他进来见我吧。”
芷萝有些惊讶,也有些为难,“娘子,这深更半夜……”
“我有事吩咐他。”戚冰话音沉冷,目光也已稳住,夜中看去,似含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
圣人下旨,将张士昭下大理寺受审,另依宣徽使周镜提议,由一个叫赵亨的皇城使接任内常侍。这赵亨是个丢进人群里就找不见影的俗人相貌,段云琅跟着他在内侍省周围转了两圈,倒也发现了这闷嘴葫芦的一些好处来:他就像推荐他的宣徽使周镜一样,心里有多少思量没人清楚,但在嘴上他是绝对不会吭出声儿来的。
也无怪乎周镜夹在神策、枢密中间,还能伺候圣人这么多年,这份功力,连这名不见经传的赵亨都耳濡目染到了。
到得傍晚,段云琅下了值,同赵亨告辞,两人嘻嘻哈哈,仿佛还结了几分交情一般。段云琅从北门堂而皇之地出去,又立刻从西掖门蹩了回来,四处晃了晃,待那天色彻底黑了下去,才往殷染的院落而去。
今日是趁着赵亨刚刚到任,一应人马还未打点起精神,他才偷来这一点辰光,即刻还得回十六宅去——他约了刘嗣贞商议禁军事宜。
还未踏入那院落,段云琅已当先闻见一阵幽细的花香,与他惯闻的桂香绝不相同。桂香馥郁,沁人心脾,是一种温柔而缓慢的入侵;夹竹桃的香味却是绚烂得无法无天,但却因太过绚烂而转瞬即逝。桂香令人舒惬,桃香却令人恐慌。
恐慌自己下一刻就要失去它。
殷染正搬了一把杌子来坐在庭中洗衣,听见一声极低的咳嗽,敏感地抬起了头来。
那人慢慢转出了月洞门。一身素朴的青衣白裳,月华流照之下,仿似荡漾着渺茫烟涛。几株夹竹桃伸到了眼前来,他抬起手一一拨开,被夜色镀上暗昧颜色的花枝之下,那一双桃花眼里仿佛盛了满满的温柔的月亮。
她脸上一红,心中却喊了一声该死,立时迎上前去将他往房里推,又往四周望了望,低声骂道:“你不要命了?”
他却低眼溜了一圈她未洗完的衣物,笑笑,“找你自然是有事。”
她看他一眼,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正经在说话,只待他进了屋,又去将院中的东西收了回来,关上门道:“有什么事?”
段云琅看她这么紧张,一如既往地有些不高兴了,抿了抿唇,道:“我阿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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