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今日。
黄昏的光漏进这间小书阁来,殷染听见外殿里帝妃两人幽幽细细的说话声,她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翻检着那几张经文。
那日送来的那张纸条虽然是李美人的笔迹,但这主意却显然不是李美人独自能想出来的。
且不说李美人全没道理在大清早撞入百草庭,即算她真的听到了墙角风声,胆小如鼠的她却这样挑衅一般地送来纸条,若说要挟殷染,却又不留姓名,殷染好意等了许久,那边却什么动静也不给……
李美人的背后,势必还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那十二个字的秘密。
殷染微微一哂,她其实也觉戚冰这几番做得太显,可是戚冰的心机与李美人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自己若主动探问,反而打草惊蛇。
而且,她也不相信刚刚复宠、自顾不暇的戚冰有那个能力在大明宫处处撒网,只为抓她一次现行。戚冰顶多是蹚浑水的。
总之,要想让那个人现身,最好的法子,还是从胆小又莽撞的李美人入手。
☆、第33章 业火(三)
腹中主意底定了,殷染对于这样守株待兔的把戏,却也并未提起什么兴致。
斜倚着凭几,懒懒抬眼,扫向这一间幽暗的书阁。圣人爱读书,是以后宫人人都爱充作知书达理的模样,戚冰也不例外。这阁中的书都是簇新的,因时时有人拂拭而常葆整洁,但显见得毫无人气。
一间书阁啊……不知是多久以前,她也曾一厢情愿地肖想过,若自己能有一间书阁,就好了reads;梦回清明上河图。
殷家太吵了。
母亲会打骂她,兄姊会侮辱她,下人在背地里嚼着舌头,就连家中请来的西席,也不肯分她一册书。
她还记得那西席皱眉嫌厌的神态,他说:“殷状元平生文采华赡,某佩服之极。只是这家中半里小事,状元郎却做得不好。”
父亲便拥着她给那西席赔罪道:“是殷某顾虑未周,这便带她出去,请先生继续授课。”
她仰头看着那西席,虽然个头矮小,眼神却冷冽如冰。他有我阿耶厉害么?我阿耶过去是状元,状元哎!是从大明宫宣政殿里走出来的状元郎,是在曲江池边摆过大宴的状元郎哎!他有什么资格对我阿耶指手画脚?
“不过是个下人。”她反而婉转地一笑,发出了声音。
那西席的脸色变了,变得极难看。
父亲也突然冷了脸,“啪”地一声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阿耶……”
父亲没有回应,只是将她拖出了屋子,狠狠地一丢,“跪着!”
她在冰凉的庭院里跪了一日一夜。
腿脚全麻木了,血液仿佛是倒着流的,脑袋里嗡嗡地发晕。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全没说错。
明明是母亲先遇见父亲、先嫁给父亲的,明明是那许氏死乞白赖非要缠上父亲的!
那些人,那些乱七八糟的外人,他们什么都不懂!
她不知悔改地跪着,没有人来看她,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红烟。更不要提那几个嫡生的兄姊。到第二日清晨,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的她被人拍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的是父亲。
父亲关切地望着她,然而那份关切却又太隐忍,隐忍如他鬓边小心掖住的白发。他看了她半晌,直到她意识渐回清醒,才忽然伸臂抱住了她,喃喃:“阿染……”
现在想来,她也觉奇怪,在那个空旷的家里,为何最疼她的却不是与她一样受人唾弃的母亲,而是那个仿佛是万恶源头的父亲呢?
她小小的脸贴在父亲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有些想不通,可她也不愿再想。她打从心底里可怜他,但她不打算告诉他。
她贪恋他的怀抱,父亲的怀抱。
父亲小心地拍哄着她,低声道:“阿染若果真想读书,不妨到阿耶的官舍来,那边的书是最齐全的……”
一听见可以不用终日呆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家里,她立刻就点了头。
如果叫她知道后来在秘书省的官舍里她会遇见了谁,她当初无论如何,都要先思索一下,再点头的。
***
“殷娘子。”芷萝在帘外小声唤,“请随婢子来吧。”
这是戚冰独特的逐客令。殷染最后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沓经文,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出得拾翠殿,才发觉外间已是黄昏。大明宫的黄昏是泛金的,在青瓦白墙间来回冲撞,便渐渐地黯淡了云霓之下的诸光诸色。她一人独行,绕过御沟,有一片小小的杏花林,寒冬时节,全只剩了一杆杆堆雪的枯枝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枯枝之间,她忽然听见一个钝钝的声音在哭。
“好孩子,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死得好惨啊呜呜呜……”
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却哭得肝肠寸断,直令她汗毛倒竖。她斜眼掠过去,却见到紫袍玉带的背影,心头一凛,已猜知此人身份。
明明不该多管闲事的,可鬼使神差一般,她就是走了过去。
东平王段云琮蹲在地上哭着哭着发现面前笼了一个高高的阴影,愣愣地抬头,“你是谁?”
殷染的嘴角抽搐着,手指着雪地上的老母鸡:“它死了?”
一听这话,段云琮顿时悲从中来,“哇呜”一声又嚎啕大哭起来。殷染四周张望着,这颟顸的大皇子在大明宫里乱转,身边竟一个从人也没有。
怕是没有人肯伺候一个傻子吧?
宫里的人,有时实在是聪明得过分了些。
可惜她也不懂如何安慰人,只好站在一旁看着他哭,默默地等他哭完。
虽然外间都传言东平王爱慕她,可是天晓得,这竟还是她第一回见到东平王。东平王比淮阳王只大了半岁,生就一张白嫩嫩的娃娃脸,加上那双无辜地乱转的眼睛,若与陈留王摆在一处,怕是见到的都要以为他是陈留王的阿弟。
东平王哭了半天哭得没趣了,傻傻地一哽:“你怎么不说话?”
殷染发愣:“我该说甚?”
东平王道:“说个笑话给小王听。”
殷染张口结舌:这傻子,竟然还知道自称“小王”?还是说她看起来就这样好欺负?眼光微转,她泛起盈盈的笑意来:“其实殿下大可不必如此伤怀。”
“什么?”
“你只需将这只老母鸡埋下去……”殷染循循善诱,“到了明年开春,就可以收获好多好多只老母鸡了。”
段云琮将信将疑地看了她许久。
直到她几乎都要放弃地说出“是你让我说个笑话”的当口,他忽然摇了摇头,道:“真奇怪,你怎么与我五弟那么像?可是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不对,不对。”
殷染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
遭了东平王这样一折腾,殷染回到掖庭宫时,直是恍恍惚惚。
怎么又提到他了?
怎么全天下的人,都要在她耳边提他?
她点了烛,缓缓自袖中抽出了一卷纸,放在烛火上烧化。安静地看着那轻薄的纸张被火舌舔舐净尽,“厌离”、“欢喜”、“解脱”、“无常”,李美人的秀雅字迹所堆砌出的种种世间乱象,也就全都被火舌舔舐净尽了。
细算来,自百草庭荒唐一夜,中经宦官突来翻查,再到而今,她已有半个月不曾见到段五了。
不见……是对的。
如遇不可掌控之物,便合该放弃。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那一卷经文终于化为灰烬。
殷染闭上了眼。
☆、第34章 落井下石(一)
宫中年节气氛愈浓,却无人敢当着圣人的面喜庆,盖因七殿下的病时好时坏,太医直呼邪门,并言若能过了这个年关……而后又止住了话头。谁都知道太医这样说话只是为自己续命,一向宽仁的圣人这一阵来急红了眼,朝堂上杀个把人也是有的,便后宫里侍寝都战战兢兢,深恐在自己轮值的夜里七殿下就突然发了病。
宫里有些老人说,圣人上一回这样狂躁,该是沈才人投井的时候了吧?
宫里有些更老的人说,圣人上上一回这样狂躁,该是……颜德妃病逝的时候了吧?
殷染搬来一只矮脚杌子,拿笔去描墙上挂着的九九消寒图。一瓣瓣明明已很清楚了,可她偏要再掰着手指数上两三遍,才肯相信原来真是一岁尽了。
她入这深宫里来,原来已经三年了。
掖庭宫里不是宦官就是仆妇,大家倒也互相送起礼来,然而殷染,连同殷染的鹦鹉,在掖庭宫中实在是风评太差,以至门庭冷落,无人问候。正好大雪也太冷,她不高兴出门,便成日价龟缩房中,守着火炉看书发呆。
只是他……他,仿佛真是很久没来了。
他们往昔……都不曾分离过这么久。
他是不是听懂了她让鹦鹉放出去的暗示,所以有意先避过这一阵风头?
殷染其人,精明的时候异常精明,迷瞪的时候异常迷瞪。她也不愿去回想自己上一回与段五见面的情状,那还是在东亭里,飞雪扑面,她指控他害了小七,而他到最后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总是这样的,朦胧温吞,笑意盈盈地迫使她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自己却连一点骨头碎子都不肯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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