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半个月,就守半个月。”颜粲的表情却很平淡,“莫说朝廷了,东南边就是忠武,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蒋彪就会带兵勤王,你怕什么?”
“如此当然是好事,”钱守静想,我又不是傻子!他的脸色分外地难看了,“可从龙靖博起兵到如今,蒋彪就从没动过!”
颜粲眼帘微抬,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竟看得钱守静心头一咯噔。他不由自主望向自己身边的裨将们,后者的眼神里已全是待命的杀气。
钱守静强吸一口气,站起来道:“龙靖博大军就在城外,给朝廷求援的消息全都石沉大海,就算我们撑过了半个月,半个月后还不是只有一个死字?!说不得,颜公子,卑职今日只好亲自去向五殿下问个究竟了!”说罢,他一挥手,便有兵卒出来扣住了颜粲的肩膀!
颜粲转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手,皱了皱眉。那神情竟不是惊讶,而是失望,他叹了口气,道:“使君同颜某一样,是科考的出身,怎么却连个主敬存诚、忠君死国的道理都不懂呢?”
钱守静梗着脖子满脸通红道:“我怎么不敬不忠了?这世道,谁也得先求个活命,我有错吗?!”
“使君!”忽然有兵卒从外头奔来,“五殿下来了,说要同您议事!”
钱守静愣了一下,“他不是病……”立刻改口道:“议事便议事,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
“使君!”那兵卒哭丧着脸道,“五殿下带了兵啊!外头,外头已经打起来了!”
钱守静一听,哪里还有主张,当即抢奔到府衙外头去,却见一条通衢上足有五六百人混战一处,血肉飞溅,喊杀声震天价响!而那五殿下正策马在人头间纵跃,一手执剑挥舞,红衣银甲,挺拔的身躯不见一丝病态,往常总有些秀丽阴气的眉眼里此刻攒着冷亮的锋芒朝门口扫来——
“你找我便找我,为何要埋伏人马在此?”段云琅冷冷地道,“本王若不是带了三百亲卫,岂不要被你的人剁成肉泥?”
钱守静扶着红漆柱子,身子发了软,几乎不敢上前答话。他是在门口埋伏了几百人不假,可这混世魔王,带的却是骑兵!三百人,便有一千二的马蹄子,一齐到他的府衙前来几乎能踏碎了陕州城,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却不知,陈留王就算赴他亲兄弟的宴席,也会自带上三百兵马的。
“殿下不要欺人太甚!”有一个裨将站了出来,怒目道,“圣人和上皇让殿下来监军,殿下却将兵锋对上自己人,这是存心要将陕州城拱手让敌!”
“拱手让敌?”陈留王的桃花眼微微一挑,冷酷的笑意却带出无边风月来,“府上今日所议,不正是如何体面地将陕州城拱手让敌?难不成还想‘诈降’?”转头对后方一挥手,声音沉了下来:“停下!”
三百骑兵卫当即停了手,那“哐啷”一下收拢兵戈的响声,几乎要震破钱守静的耳膜!
陈留王勒着马缰原地踱了几步,目光凝视着钱守静,一字一顿地道:“要守,还是要降?”
“自然是……自然是守。”钱守静动了动唇,只觉喉咙发渴,他战战兢兢地扶着柱子直起身来,脸色灰冷,“左不过一个死……五殿下,卑职不懂你们朝廷上在闹些什么幺蛾子,卑职只希望你们姑且念一念陕虢地方的百姓……”
段云琅眼中的光芒渐渐地落定,神色也凝住,半晌才道:“本王省得,多谢使君提点。”俄而又一笑,“不过这段时日,可要叨扰使君了。”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了府衙的马夫。钱守静见他如此,终于稍稍放了心,正欲迎上前去问礼,却有人比他抢了先。
颜粲已奔到段云琅身前,神色紧绷起来:“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不来镇不住。”段云琅的声音很低。颜粲心知劝不住他,见他走路仍有些踉跄,连忙不动声色地扶住,正想问去何处好,段云琅的身子却猛地一晃——
而后,颜粲便感觉到,自己扶在殿下身侧的那一只手掌,沾满了鲜血。
黏腻,滚烫,仿佛随着他的手掌纹路所流下的不止是血,还有那不可一世的生命。
***
殷染突然睁开了眼睛。
清思殿中的灯火太亮,她一连眨了好几次眼,才终于从那恍惚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可是究竟梦见了什么,她却记不清楚。
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前线那一份密报……
段五离开之前,樊太医分明说了,他的腿已大好。难道连樊太医也同他一起来骗自己吗?
“你醒了。”一个稚嫩可爱的声音响起。
殷染摇了摇头,希望将那疼痛的感觉从脑海里驱除出去,不料却心悸更甚。她咬住下唇,直至舌尖品到了一丝血腥味,才蓦地回过神来——
“你做噩梦了。”还是那个声音,清脆得像在嚼萝卜,声音的主人躺在床上,厚厚的织金衾被盖住他全身,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头顶的发旋翘在枕头上,叫人总忍不住要给他顺一顺。
殷染转过头,便对上孩子的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她还不能习惯称他为“圣人”或“陛下”,在她心里,他总是那个喜欢听自己讲故事的小七,在夏夜里缠着她要抱抱,然后在她的怀里安心地睡着。可是,他却已经不再记得她了。
她拍了拍他的脸,轻声道:“不舒服就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了。”
段云璧看着她,很乖地道:“我每天都在睡觉,可我每次醒来,都没有什么在变好。”
殷染微微一滞,道:“那便睡久一些。”
段云璧道:“这法子好。我每到睡着的时候,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殷染闭了闭眼,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流露出什么表情来。这是素书的孩子,是圣人最宠爱的幼子,可他却被人推进了火坑里,从此再也出不来。
段云璧是染了风寒,加上他日常吃的药,这会子确实也昏昏欲睡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总有□□个时辰是迷糊的,他想,或许自己离永远的迷糊,也不远了吧?
看着小七渐渐合了眼,殷染转身,看见段云琮安安分分地蹲在一旁,正对着一张棋盘不知在做什么。她走过去,低眉顺眼地道:“殿下,我们何时回去?”
她是跟着段云琮来看望生病的小皇帝的,清思殿里处处都是耳目,她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段云琮却道:“你会玩黑白子吗?”
殷染眼神下掠,看见那棋枰上被他黑黑白白地摆满了棋子,却是毫无章法地乱摆。“婢子不会。”她柔声道。
段云琮道:“我五弟会。”
殷染一怔。
“五弟什么都会。”段云琮伸出一只手掌来,一根根手指点过去,“他会下棋,会斗鸡,会喝酒,会吹牛皮……”
殷染掩住了口,想笑又不敢,却遭段云琮横了一眼,“你笑什么,你明明都不会!”
“是啊。”殷染笑道,“五殿下自然是好的。”
灯火盈盈,眼波盈盈,没有人注意到女人此刻的表情,仿佛有一辈子的温柔与悲哀,都在那双眸之中回旋漂流。
☆、第161章
第161章——乱我心曲(二)
颜粲那好像永远不会改变的面色,在他摸到满手鲜血时,刹时惨白了一片。
段云琅朝他笑笑,一手按在左腹伤口,抬足便踏进府衙里去。钱守静眼睁睁看着他们大剌剌地进了自己的地盘,忍不住道:“殿下这是何意?”
段云琅没有看他:“我住这里,不好么?”
钱守静讥讽道:“殿下何必,寒舍装不下殿下这一尊大佛。”
段云琅眼神一暗,一旁颜粲低声道:“此人甚不通,殿下多多担待。”段云琅顿了顿,终是面对着钱守静,冷静地道:“本王求宿贵处,是示君以诚。本王既来了陕州,便只有与使君同舟共济,协力面对同一个敌人。使君若不甘愿,本王又怎会找不到其他落脚的地方?”
钱守静这才懂了:陈留王要和他同住,这是互相监视,也是互相囚禁,是诚意,也是死局。他脸色很难看,末了,长叹一口气道:“也罢,那便如此办吧!去,给殿下安排一间上房。”
***
钱守静安排的上房很干净,可段云琅一进去,就给房里带来了一股子血腥味。
颜粲关紧了门,段云琅在床边坐下,随行的两个军医立刻去解他的甲衣。段云琅却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歪倒在床栏前任人动作,苍白的脸上,一双清冽的桃花眼竟还隐隐然泛起笑意,满心焦急的颜粲对上那双眼便是一怔。
沉重的甲衣好不容易剥了一半,军医一看就是跺脚叹气:“伤口不深,是被短刀划的吧?老长一道口子!”
颜粲随之望去,段云琅半身仍披着红衣,露出的精壮身躯自肋下至腰侧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会扯动一下那已翻卷开来的血肉。偏生段云琅却还在轻轻地笑:“皮肉伤罢了,我受过更重的。”
“皮肉伤也不可大意!”军医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殿下的腿伤也没好完全,这个样子如何上得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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