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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一枝铁箭扎在了车壁!
  那铁箭镞离殷染的手掌只有半寸之距——
  如果她方才的位置再靠前一点……这铁箭已经穿透了她的掌心!
  她听见杂乱的马蹄声和刘垂文的喝骂声,而后是躯体抵在了马车的外壁上,铁甲与木壁沉闷的撞响。片刻之前刘垂文和段云琅的对话在脑海中飞速掠过——
  “我阿耶留了五十个人在等您。”
  “给我找车来,从左门出去。”
  “高仲甫马上就会知道了。”
  “这个时候,我不能和他碰上。”
  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段云琅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
  高仲甫的注意力全在这乘辇车上了——他却不知道车上坐的根本不是段云琅!
  刘垂文低沉的声音传来:“殷娘子,受伤了吗?”
  “没有。”殷染咬牙回答。
  “不怕。”刘垂文简短地道,“殿下给我们留了五十人。”
  怕?她当然不怕。
  段云琅让她给他当肉盾。一个肉盾,哪里会晓得害怕?
  五十个人一拥而上,将小小马车团团包围,暗处的弓箭手不能靠近,只有接二连三的强力铁箭不断“笃笃笃”地射落,几乎要将马车扎成个刺猬。殷染整个身子蜷在了车座前方,姿态很狼狈,眼神却没有动过。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根本来不及哀怨什么。蓦然听见一声长长的马嘶,刘垂文骂了一句,想是那马匹也中了箭,反而一吃痛跑得飞快,车厢一时摇晃得几乎能颠散人的骨架。直到抢出了左银台门,殷染才听见刘垂文沉重地出了一口气。
  光线因颠簸而摇晃不定,殷染盯着那冒出车壁的铁箭镞,突然伸出手去,狠狠将它拔了下来。
  尖锐的箭镞立刻划破了她的手指,殷红的鲜血一股一股地渗出来。她拿出手帕,将铁箭镞包好,收入了怀中。
  ***
  马车在陈留王宅前停下。殷染钻出车厢,看见那宅门前的大红灯笼,怔住了。
  刘垂文笑道:“今晚可算有惊无险,殷娘子请随奴婢来吧。”
  殷染站在地心,并不迈步:“我不进去。”
  刘垂文顿了顿,“掖庭宫已经不能待了,今日淮阳王妃已经发现……”
  “可淮阳王就是你们的邻居。”殷染冷冷道。
  “殿下能护您周全。”
  殷染冷笑一声,抬手指向那被无数长箭刺得残破不堪的车厢:“他就是这样护我周全的?”
  刘垂文沉默了。
  殷染转身便走,几个武士却拦住了她的道路。她抬起头,发现方才保护着自己的五十名铁甲森然的宫卫,此刻已将自己围困在狭小的街道上。属于男人的血腥而沉闷的气息逼上鼻端,令她几欲作呕。
  她转过头,“殿下何时回来?”
  刘垂文看着她,低声道:“殿下……他若能回来,明日中午也就回来了。”

  ☆、第143章

  第143章——醒后楼台(二)
  殷染是第二次来到王宅了。刘垂文将灯烛点起,殷染转了一圈,发现与自己上次来时所看到的并无太大改变。
  仍是那狭窄的堂屋,墙上一管玉箫,案前一张莞席,穿过堂屋便是寝阁,连一扇屏风都没有。
  且不说宗室亲王的例钱,段云琅领羽林军,有品有衔,俸禄也是丰厚的,却不知都花在了何处?一旁刘垂文见她皱眉,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般,说道:“娘子将就一下,殿下平素拿钱打点外面,自家自然俭省了些,娘子莫怪。”
  殷染下意识问:“外面?”
  刘垂文不答。
  殷染挥挥手,“你去歇息吧。”
  刘垂文欠身应是,“奴婢就在外间阁子里候着,有什么需要的您吩咐一声。”
  殷染只觉这个小宦官也令她全然捉摸不透了。
  刘垂文只在案上留了一盏灯,殷染走入寝阁,那灯火照不到处,便全是暗影朦胧。她在床沿坐下,也不沐浴,只双手掩着脸,逼迫着自己清醒,清醒地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她要问什么呢?
  也许还是什么都别问了吧。
  这隔阂是何时生长起来的,她根本说不清楚;也有可能它一直都在,只是常被他插科打诨地掩盖过去了。每到真正有大事发生的时候,譬如内侍省杀人、或西内苑兵变的时候,他表现出来的冷酷的决断力,她总是视而不见。
  方才在马车上生死未决之际,她没有来得及细想的事情,此刻都在寂静里浮上了水面。
  她总还是愿意相信他是那个跟在自己后面摇尾巴的小狗,却不敢承认他其实是一头狡黠残忍的狼。直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了獠牙,她还要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这不是他,这都是他逼不得已……
  不,不是这样的。
  她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他是个男人,是个有头脑、有野心、有手腕的男人,就在刚才,他不动声色地粉碎了一场政变,还将她妥善地护送回了家。他只有五十人,他给了她五十人。他冷漠、从容,对自己的安排不做任何解释,也不希求任何人的信任、依赖或关怀。
  可他自己,却还没有回家。
  ***
  这不大的房间里,处处都是段云琅的味道。干净,但不算特别整齐,四处都是乱扔的书纸。殷染将床铺好,自己和衣躺了上去,睁着眼睛,没有半点睡意。
  “他若能回来,明日中午也就回来了。”
  刘垂文是这样说的。
  他若不能回来……
  她又要想起他屡次在自己面前撒泼耍赖的模样。有时他到掖庭来时已是浑身累极,她嫌他满身尘污,非要他洗过澡再上床来。谁知道他会在浴桶里睡着了,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上床。结果到了半夜,自己又被窸窸窣窣的动作折腾得半醒,黑暗之中,便看见他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前,双手不规矩地动作着,嘴里嘟囔着什么,她留意去听,他像是在说:“别走……”
  这两个字总能击溃她的一切心防,任他对自己为所欲为。
  她过去也曾以为,这个不经事的少年,兴许只是在自己身上发泄*罢了。可过了这么些年,彼此的心意屡经确认,她大概明白了他对自己是认真的,然而认真到什么地步,她却不知道了。
  大约这个问题本来也毫无意义:她不可能让他在女人和江山之间作选择,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天到来,她会立即离开。
  她不是那么自私的人。他现在爱自己的这个地步,她觉得,就刚刚好。
  他可以冷静地决断,可以让她坐上他的马车为他挡箭,她觉得,这样,就刚刚好。
  殷染将段云琅在自己面前的所有表现都盘算了一过,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心满意足了。可是她却忘了把自己算进去。她忘了问自己:他若不能回来,自己怎么办?
  想必是因那答案太过浅显,所以她都不屑于深想了。
  ***
  刘垂文将午膳送进来时,发现桌上的早膳也还没动。精致的小菜一碟叠着一碟,冷却下来可以看见食物纤细的脉络,漂亮极了。
  殷染坐在床沿,衣衫整洁,腰背笔直,目光清醒,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了。
  刘垂文将冷掉的饭菜换下,正要出去,被她叫住:“几时了?”
  刘垂文道:“午时刚过。”
  殷染盯着他,“你不着急么?”
  刘垂文别过头去,许久才道:“殿下让奴婢看好您。”
  殷染冷笑一声,“他真是考虑周全。”
  刘垂文蓦地抬起头来,眼圈都红了:“殿下心中只有您!”
  殷染被他这样一吼,自己先莫名其妙地怔了一怔,冷笑僵在脸上,伴着熬夜的倦色,十分难看。刘垂文咬了咬牙,又道:“我义父已经去找殿下了,您放心,全天下人都盼着殿下死,殿下偏偏不会死。”
  殷染静了静,“他昨晚为何不跟我们一起走?”
  “殿下自有他的打算。”
  口风倒是紧。殷染不以为然地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再多问。但听刘垂文又道:“昨晚奴婢带您走的路已是最偏僻的路了,可高公公还是派人追了过来。殿下知道高公公不敢明面上动刀子,顶多背地里搞些见不得光的,所以让我们将那五十个人都带上,高公公的人一看见,就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这是将昨晚的原委解释给她听了。她听来听去,也没听明白段云琅为何就不能与他们同车走,最后只道:“你家殿下,现在是不是一呼百应?”
  刘垂文反应了片刻,才知道女人已经换了话题。闷闷地应了一声,“一呼百应有什么用,站得越高,越危险。其实昨晚那场寿宴,淮阳王原意是想求殿下去联络忠武节度使,让那边救济一下河北的灾民……”
  “噢?”殷染的眉毛淡淡地一挑,“你家殿下和外面……”
  刘垂文点了点头,“这么说吧,除却顽固不驯的河北三镇,和被高公公的人掌控着的武宁诸镇,其他地盘上,都有殿下的人,甚至根本就是殿下的人。”
  殷染的眼神一瞬千幻。
  在所有人只注目于朝廷上的阉竖弄权之时,段五的手,已经伸向了天下藩镇。
  他比他的父亲想得更远,也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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