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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承香殿方圆半里,排布的神策军不下五百人。玲珑早被换掉,许贤妃如今想见高方进一面都不可得。有一回她听见廊下军士攀谈,说十月十五的晚上有人往承香殿这边硬闯,终是被无处不在的暗卫所击退。她便试着给些银钱,托那军士去联络工部许尚书、或者径直去找许国公也好——却不料从那以后,竟再没见过他们。
  而她已连殿门都不能再出去了。
  “娘子。”隔着一道垂帘,掌事宦官平淡无聊的声音,底下递来一份折子——许贤妃原还以为是折子,接过之后,才发现是尊贵的明黄纸帛,拆开一看,手便是一颤。
  “请加玺。”仍是平淡无聊的声音。
  许贤妃将帛书上未干的墨迹快速地扫了一遍,冷冷地道:“你知道这上头写的什么?”
  “奴婢不知。”那内官好像觉得很无趣,“高公公让奴婢来请旨。”
  请旨?可这明黄表里,分明已经是一道圣旨!高仲甫……高仲甫竟能荒唐至此!
  更不要提这上头一字字,都是大逆不道——
  禅位!
  高仲甫终于连圣人的一个虚衔都不肯给他留着了么!
  “请什么旨?”温淡如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许贤妃第一个反应是将那诏书掩在袖底,转身强笑:“大约是中书拟好的,来请陛下画个可……”
  段臻看她一眼,心平气和地道:“朕听见了,高仲甫想要什么?”
  许贤妃低着头,段臻的目光便落在她发上的紫玉钗,盈盈随烛光轻转,柔美如一个梦境。其实他起初并未想到许临漪能跟着自己一同受这囚禁之苦——许家屹立朝堂二十年,说和高仲甫没有半点牵扯,鬼都不信;但许临漪竟然能抛下了那些,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陪伴自己,忍受自己,就在他自己都要烦厌了自己的时候,她仍旧每日都打扮得明媚鲜妍,好像一切都从未改变,他仍旧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而她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许是夜晚里光影暗昧,他的心肠终竟有些软了,回转身去,执杯抿一口茶,伸手道:“拿来吧,朕画可加玺。”
  诏书什么的高仲甫也不是没有擅拟过,无非给他自己多圈田宅。段臻现在已觉得名利场上都无半点意趣,高仲甫难道还能直接要了他的江山去?只要段家社稷还在,他要什么,都随他去罢。
  不料段臻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诏书交到自己的手上。
  他转过头,恰闻帘外那内官又开了口:“贤妃娘子,高公公还说,请您明日去见他一趟。”
  “我?”许贤妃一怔,同段臻交换了一个眼神,段臻却垂下了眼帘,“去哪儿?”
  “明日奴婢会来接您。”那内官道。
  许贤妃讷讷然,说不出话来。
  段臻并不言语,只走上一步,将许贤妃袖底的诏书抽了出来,打开来看。许贤妃不及防备,再抬头时,已见他面色刹时铁青,压抑的眼神里全是悲怆的黑暗。
  ***
  刘垂文将殷染留在掖庭的东西都打包送来十六宅,殷染一件件拆看,末了发现少了一样物事。
  “一根长笛,白玉雕的,有莲花暗纹,还刻了一个字。”殷染形容着,刘垂文却越听越糊涂。当即又往掖庭跑了两趟,回来苦了脸道:“当真没有,奴可要将您那旧屋翻个底儿掉了。”
  殷染心往下沉,面上却不显露,只道:“那便如此吧。”好在刘垂文顺带还将殷染的鹦鹉给提了来,那鹦鹉数日无人喂食,脚爪子攀在银锁链上,一副奄奄待死的模样,殷染看着好生心疼。
  “我不是说了要拖么!”
  门外骤然响起一声不高不低的冷喝,随即房内两人便瞧见段云琅和颜粲前后脚地迈到堂上来。殷染连忙提着鹦鹉架子往内室里去了,段云琅眼风掠见,轻轻哼了一声。
  年末这两个月,段云琅忙得不可开交,但无论如何,交夜总要回来歇息。殷染一向浅眠,总是半夜里被他摸摸索索地闹醒,再看到他从被窝里钻出一个脑袋来对着她哀声唤“阿染”,像是终于回家的小狗,她便想生气都气不起来了。
  殷染一边往空中抛着小米,看那鹦鹉蹦跳着来接,一边想着。夜晚总是温柔的,她的五郎,在夜里,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在白日便不是了。
  ***
  “拖,恐怕已拖不住了。”颜粲的话音平铺直叙,浑不觉得自己在说的是怎样了不得的事,“龙靖博昨日扯旗,刘公公的人跑死了三匹马,连夜赶来报给殿下,这时节,恐怕连高仲甫都还不晓得。”
  段云琅如闷头苍蝇在房中牢骚地转了两圈,陡然又停住脚步,“所以蒋彪也不晓得?”
  颜粲一字一顿:“蒋将军恐怕也不晓得。”
  段云琅冷笑一声,“好,好,好一个太平盛世!真要等到龙靖博传檄天下了,我看他高仲甫如何收拾!”
  他原定的计划,让蒋彪拖住龙靖博,后者纵然要反,也要等到淮阳王受禅之后再反——这样,他手握重兵,以“清君侧”之名再将父亲请出来,归于天子正位,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但程秉国等老成之臣也不认同他这做法,说如果圣人并不打算内禅呢?如今圣人受制,政令全出阉竖,高仲甫也并不必要火急火燎地把皇帝变成太上皇。
  然而段云琅却觉得,会的,二兄一定会逼父皇禅位的。
  说是直觉亦可,那个殷画,不是曾经宣称她只嫁天子?在麟德殿上,段云琅和段云瑾已经彻底闹翻,他不信对方还能耐心等过这一个年关。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龙靖博,已经反了!
  “殿下,”颜粲顿了顿,又道,“不妨先将成德那个监军使传召回京,斩之。”
  本朝以宦官监军,这回龙靖博造反,追根究底,不过在于与他争□□力的王彦获得了监军使的支持。段云琅经了这一句点拨,如醍醐灌顶:“你是说,先斩后奏?”
  “那人是祸乱之源,先斩后奏,即使他是高仲甫的义子,高仲甫也只能舍弃。”颜粲平平淡淡地道,“到了那时,龙靖博已然传檄天下了。”
  段云琅皱了皱眉,“若高仲甫定要包庇王彦一党,而一口咬死龙靖博作逆犯上呢?”
  “高仲甫只有禁军。”颜粲平静地接了话,“殿下,您也有羽林军,更何况兵部也在您囊中……”
  段云琅眉心狠狠一跳,“你的意思……”
  “西内苑兵变,圣人错处或有上百,但有一条路,却是走对了。”颜粲寡淡地笑笑,“那就是募兵。圣人知道兵权至重,天下藩镇虽多,最要紧的潼关、洛阳等地,镇守的还是圣人的嫡系。臣料想平叛大事,圣人总不会交给阉竖去做——而平叛,是最能积累军功人望的事情。”
  段云琅走到堂前,抬头,对着墙上那一管玉箫,渐渐地出了神。
  “殿下,这时候,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优柔寡断啊。您只要下定决心,天下都将俯首听命于您。”颜粲看着他的背影,素来如同死水的目光渐渐地燃起了火光,“成德一地之反乱,或可成就殿下千秋之霸业!”
  段云琅却好像全没听见。他将那玉箫取了下来,箫身不起眼处有一个“臻”字,因久被摩挲,棱角都要磨平,几乎看不出来。他盯着那字看了许久,道:“他曾与我说,要做一个有德之君,才能入天子七庙、受太牢之祀。”
  颜粲突然笑出一声,“便是当今圣人,仁慈之名素着,如今还不是成了个体面的楚囚?”
  段云琅没有说话。
  颜粲盯着他道:“龙靖博麾下有乌合之众二十万,可这滔滔天下,有民人千万!殿下此时来伤春悲秋,当初又何必让程相国去老家找臣?臣可不认得什么天子七庙,臣只认殿下!”
  段云琅又静了半晌,转过身时,目光已冷沉下来,而于那一片冷中,又微露出讥讽的寒光,“表兄,我何曾优柔寡断了?”
  颜粲一怔,“那殿下……”
  “我只是可怜他。”段云琅冷冷地道,“便按你说的做。”
  颜粲眼光一亮,重重行礼:“是!”当即告退而去。
  待颜粲的身影转过了照壁,段云琅腿下突然一软。
  一直没有出声的刘垂文连忙扶住了他,正想转头去喊殷染,段云琅却挥了挥手,“无事。”眼神冷了一瞬,刘垂文看得清楚,殿下的意思是不要惊动里头的殷娘子。
  刘垂文心头不禁有些酸涩,费尽力气将殿下扶到椅上坐好,后者将腿用力抻了抻,表情未见得许多痛苦,嘴唇却全白了。似乎是牵持了很久,他才终于动了动口,沙哑地道:“去请樊太医。”
  二兄急着御极,高仲甫急着矫诏,龙靖博急着造反,而他,不妨就示人以弱,养养腿伤吧。

  ☆、第147章

  第147章——请旨(二)
  樊太医最初闻得刘垂文的传唤时,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他早年受了颜德妃恩惠,段云琅为太子时,都由他悉心看护;段云琅被废之后,他也表示过愿与旧主同进退,刘嗣贞却让他留守太医署,做好本分,以待来日。
  可这一待,就待了多少年。
  数月前戚才人小产,他将圣人训斥高方进的事禀告了陈留王,嗣后却又没了下文;原以为自己人微言轻,对于陈留王或许已无甚大用,谁知这一日陈留王的贴身内官刘垂文竟在黄昏时亲自来太医署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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