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忽然听她提及女儿,渐渐回过神来,沉吟半日,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吴嫂子。我尚有一封信要你带给哥哥,你稍待片刻。”
见她起身进了里间,白芷忙打帘子跟了进来,知她要修书,便即一声不吭地研墨,待都做好了,却也没有似上次那般留在她身畔,反倒是默默退了出去,自去外间招呼吴瑞家的。
不一时,段夫人已执了一封信笺出来,仔细交代了吴瑞家的,又将带到那府上的东西一一装好,寒暄客套两句,便着人送了她出去。白芷一面收拾茶盏,一面关切道,“太太没事罢?我瞧着那会儿吴婶子和您说话时,您有些恍惚了似的。”
段夫人心中全无预期的喜悦,反倒是那淡淡的酸涩一直挥之不去,她望了望窗外,廊下的一丛月季正盛放得如火如荼,隔着幽幽碧纱,却也透出几分含蓄朦胧,或许是因为它们终不及蔷薇艳烈娇美,才会被其他物事这般轻易地蔽去色彩。
“太太?”白芷见她不语,轻声唤道,“还有一桩事要请太太示下,表姨太太家的婉姑娘前儿已从松江府上京来了,估摸着这几日就到。才刚吴婶子说,舅太太的意思,是请太太先行安置了她。这里头原也有一层意思,婉姑娘的年纪和三爷相当,身份上也不差什么,若日后能亲上做亲,对太太也有裨益。这到底是舅太太的主意,您瞧着如何呢?”
段夫人蹙眉道,“让嫂嫂操心了。就这么办罢。一个庶子罢了,也不值当多费思量。”白芷点头道,“是这话。太太正经还该筹划好三姑娘的事。像是老太太那般,即便庶长子承继爵位,到底有个当皇后娘娘的亲闺女,谁也不敢小觑了就是,任他多高的爵位也绝不能在老太太跟前放肆。”
段夫人轻笑一声,道,“我拿什么比她?人家可还有个嫡亲做辅臣的好儿子!我这辈子便是没有养儿子的命了。”白芷忙摇首道,“太太做什么说这么丧气的话,您还年轻,怎知以后的事,咱们还是将舅老爷给您的药好好吃着.......”段夫人扬手打断道,“吃了多少副了,又吃了多少年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当日养下莹丫头,那大夫怎么说的,你们都清楚,不过瞒着我一个人,哄着我一个人罢了。我早就死了这份心。”隔了半晌,幽幽叹了一句,道,“论贴心,我有莹丫头一个也足矣了。”
白芷陪笑着应了一声,又低声问道,“那太太今儿还吃那药么,已是煎好了在火上虚着,太太若吃,我这就叫她们端过来。”
段夫人神情一黯,转首又望向窗外,静静地看了一阵,嘴角忽然抽搐了两记,转头吩咐道,“拿来罢,另取些玫瑰露来,多放些蜂蜜,越甜越好。”
白芷答应着,忙命小丫头们去取,只是心中满腹狐疑,段夫人从不嗜甜,今日却又不知怎么了。因又近身几步,悄声问道,“才刚太太给舅老爷的信里,可有安排之后如何行事?”
段夫人微微闭目,颔首淡淡道,“过些日子,你自然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潜水的小伙伴们冒个泡吧~~
☆、古长干曲
过得几日,正是落成不久的宁王府门前一片喧哗热闹,王府侍从们自车马之上搬下一抬抬箱笼。总管梁谦一壁指挥安置,一壁翘首张望,直等了半日,方看到李锡琮策马姗姗而至。
李锡琮翻身下马,梁谦忙赶上前去,半埋怨半心疼道,“王爷怎么不坐车,大日头底下没得再晒着了。”见李锡琮不置可否,已阔步进了宅门,只好一路小跑紧跟其后,连比划带指点,口中不停道,“外头花厅并书房已收拾齐备,园子里围着水榭一圈已着人种上芙蕖,夏夜有风有月之时,在那湖边把酒乘凉倒也适宜。里头上房还得等您瞧过,若有不妥,臣命人即刻改过……”
李锡琮忽地停住步子,回首看了他两眼,轻笑道,“这宅子是太子亲自督办布置,孤王岂好随意改动?你如今说话也不走心了。”
梁谦愣了一刻,才要辩驳两句,忽又见他随手将马鞭抛了过来,慌忙双手接住,忙不迭宽慰道,“东宫的手也不能伸太长不是,您若是不中意,总还是可以改得。且又在自家府邸。”
李锡琮笑得一笑,略一指廊下走动的内臣,低声道,“你都知道根底么,个个都是干净的?”梁谦面上一僵,垂眼道,“时候尚短,王爷再容臣几日。”李锡琮淡淡笑道,“那便等你弄清楚,孤王再留心观察自家宅邸也不迟。”
一头说着,二人已进了上房,内中布置甚为清雅,举目可见一副赵子昂秋郊饮马图。李锡琮眯着眼睛看了一刻,梁谦解释道,“这是太子差人送来的,另有几幅字帖,王爷过过目?”
李锡琮踱步至书案前,随意翻了几翻,除却几幅当世大儒所书——于文人士子中颇受推崇、号称得者如若拱壁的经帖外,内中更有赵孟頫所做洛神赋、胆巴碑。
梁谦觑着他面上神色,探问道,“这些皆不中王爷意?那太子为何净送些赵子昂的字帖?”李锡琮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道,“这话问在点子上,你也算博古通今,不妨猜上一猜。”
梁谦想了想,小心回答,“赵孟頫书画双绝,书中尤擅行楷,这胆巴碑又堪称楷书之最,自然是好物。只是其人身为赵宋后裔,坦然事元,这贰臣的身份不免尴尬,也确是有失风骨。太子的意思,莫非是叫王爷认清形势,切莫做他想?”
李锡琮点了点头,隔了片刻,又缓缓摇首,笑道,“形势于孤王,还不够一目了然么?恐怕我这位五哥并没那么瞧得起我。他不过是借着赵孟頫提醒我,识时务,三个字而已。”
梁谦听他如此说,一时倒不知该接些什么,又怕他不痛快,只得道,“这东西碍眼,臣收到库里去。”李锡琮撩袍在椅子上坐了,笑了一声道,“不必,既是好字,闲时孤王赏玩临帖自有意趣。”
见他垂目把玩起一枚玉镇纸,骨节分明的一双手似从前一般有力,亦似从前一般好看,只是不若从前那般白皙,倘在两年前,那手指搭在玉器上该当是浑然一体,难分轩轾。梁谦心中默默一叹,眼中便生出几分柔软之意,装作闲极无聊的笑道,“才刚内务府送来十几个乐伎,都是从教坊司精心挑上来的,倒也有几个水灵清秀的,只不知嗓子如何。臣叫她们过来请王爷验看验看?”
李锡琮蓦地一笑,“我瞧她们做什么?”扫了一眼梁谦,又道,“你今儿可是吃错药了,拿这个来给我解闷。”
梁谦哂笑道,“臣是想着今日无事,既有新鲜玩意……”话还未完,李锡琮脸色已沉了下来,他忙又掩住口,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趋近两步叹道,“臣是觉得王爷一年大似一年,如今过了十六也不小了,连边塞都去得,仗也打得,还有什么是王爷驾驭不得的。只怕太子妃人选一定,皇上也该给着手给您挑人了。这王妃进门前,您身边总得有个人服侍,哪怕是暖暖床呢。王爷就是不急,也得替如嫔娘娘急一急,您一人在外头,娘娘到底不放心。”
李锡琮只作没听见,依旧摩挲着手中镇纸,半晌将那玉器一抛,但听得当啷一记脆响,他却忽然笑起来,“行啊,我瞧你比我娘还急。可你就没想过,这么多年了,我为何看不上你找的那些人?”
梁谦忙道,“臣愚钝,还请王爷示下一番,臣今后保管按您说的模样身条去挑,挑好了再给您送来就是。”
李锡琮招手示意他附耳近前,待他贴上来,方挑眉笑道,“孤王的癖好当真不好对人言,如今也只告诉你一个。”说着,眨了眨灿若明星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孤王实在不喜欢女人。”
闻言,梁谦霍然退后,直起身子,却是满脸的嫌恶。望了李锡琮良久,见他眼里尽是嬉笑顽皮,又觉得那副模样颇有些从前的孩子气,近些年却是少见了。他终是一叹,苦口婆心道,“王爷不喜欢那些女子,臣以后不往您跟前推就是了,可不能拿这些事当搪塞玩笑。这是落人口实的话把儿。”
李锡琮先时不过嗯了一声,待看清梁谦眼中拳拳关爱之意,心里一动,嘴上却只淡淡应了句,“知道了。”
适逢侍女捧了新茶进来,俩人也就未再开口。梁谦忖度他今日不会出门,便引他去内间亲自服侍更衣,借机语重心长道,“臣刚才说的话皆是肺腑之言,王爷莫当玩笑话听。臣听闻这次选上来做公主伴读的有四位姑娘,除却一位太子妃人选,另三个当中,总有一个是为您预备的。您这几日进宫请安,可曾留意过?若真有可心的,不妨早些和皇上说,您心思定了,于皇上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李锡冷笑一声,“好事?”复又颔首道,“于皇后,于东宫皆是好事。孤王大婚之后,可还有什么理由留在京师,自然该就藩。去了我这个眼中钉,他们方能高枕无忧。”
梁谦重重一叹,跺脚道,“那也得大婚啊,难不成您去跟皇上说,说……适才那番话?就为了不定下婚事,拖着不去藩地,终究也是不成的。”
李锡琮见他发急,一时好笑起来,又知他满腔真心,也不忍太拂了他的意。忽然想起那日在仪凤阁碰到周元笙,被她奚落抢白一通,不由笑着打岔道,“那国舅家的大小姐当真厉害,一副伶俐口齿,东宫若和她做了夫妻,只怕日后也有的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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