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退回季氏身边。得到母亲和哥哥夸奖的眼神,季英英抿嘴笑了。
牛七娘也不等掌柜开口,伸手就将两面镜子都取了出来,对着光影看。一面背后镌刻着牡丹,另一面背后镌刻着鸳鸯。极其精美。她爱不释手嚷道:“的确是铜镜梁家的透光镜!我要了!”
盛大郎看到那小娘子,早就一眼认了出来。他心想这两面透光镜是为了奉迎季太太才拿了出来,可不能被你全买走了。他赶紧开口说道:“牛七娘子,这两面镜子已经被季太太订了。”
牛七娘秀美的脸上立时笼上了一层乌云,握着两面镜子舍不得放下。
她身旁站出一名侍婢道:“太太,我家娘子喜欢这两面透光镜,可否相让?”
话是询问的口气,居高临下之势扑面而来。
一副非买不可的模样。
盛大郎暗暗叫苦,生怕季家人不知道对方身份冲撞起来,他委婉介绍道:“季太太,这位是西川道牛副都督府上的七娘子。”
季氏心里叹了口气。透光镜将来有机会再给英英买,牛七娘着实得罪不起。武将家的小娘子,伴当还挎了配刀。惹恼了,砸了盛家木器店,告到州府衙门都无理可讲。她按着季英英的手站了起来:“牛家娘子既然喜欢,这两面透光镜便让与小娘子。”
侍婢抿了抿嘴,得意地瞥了季氏一眼,心想算你有眼色。
牛七娘也欢喜起来。她将镜子放进匣子,看到桌上搁着的妆奁,笑道:“多谢太太相让。掌柜的,这只妆奁算我帐上。”
“使不得!”季氏无奈地回绝了,“多谢娘子美意。不瞒娘子,妾身是想替小女置办嫁妆。”
“哦,我买来相送的确不太合适。”牛七娘爽朗热情,上前拉住了季英英的手,抱歉地说道,“原来姐姐也是因为出嫁……不瞒你,家姐今年要出嫁,我明年也要嫁人。妆奁上正想配两面透光镜。这样吧,盛家木器店的梳篦也做得极好。我送套给姐姐添妆。”
季英英笑道:“您太客气了。我还没有订亲呢。娘子姻缘已定,正该让与娘子。”
季氏二话不说让出了透光镜,季英英又推辞自己的礼物,反而让牛七娘生出好感:“还不知晓如何称呼姐姐。”
“三道堰浣花染坊季二娘。”
牛七娘低呼一声:“姐姐住在三道堰啊。”她歪着头想了想问道:“季二娘,你可知道三道堰槐树巷的赵家?”
季英英点了点头:“赵家牌楼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街。”
牛七娘乐了:“那你可认得赵家二郎?”
刚才她好像说她和她的姐姐今明两年要成亲……季英英的心狂跳起来:“哪个赵二郎?赵家大房的二郎君赵修缘吗?”
“对,就是他。赵家大房的赵二郎。”牛七娘爽朗地认了:“家姐年底便要嫁给赵家二郎。”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与家姐感情甚笃。听闻赵家二郎丰神如玉,才艺出众。不知他为人好不好。冒味打听,季二娘莫要见怪。”
赵修缘不是关在家里织斗锦吗?他怎么会和牛副都督家的小娘子订亲,年底还要娶牛家娘子?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季英英笑了起来。
牛七娘见她笑得古怪,蹙眉道:“难道那赵二郎有什么不妥?”
季氏和季耀庭骇得心跳都快停了。生怕季英英当众失态出丑,季氏伸手将女儿的手紧紧握住。
季耀庭上前一步,挡住了妹妹,拱手道:“牛小娘子,我们家和赵家是街坊。季家只是小染坊,认得赵家郎君,却无深交。也不方便背后议论他人,还请你见谅。”
他这样一说,牛七娘也不好问下去了。她不过是一时好奇,顺口就问了。原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大方让出了透光镜。她也不好逼着人家说。牛七娘瞥了眼一脸恍惚笑容的季英英,压下心里的疑虑,大大方方再次谢过季氏相让,带着人逛去了货柜处。
见牛七娘走开,季氏与季耀庭同时看向季英英。季氏低声叫道:“手怎么这么凉,难不成是今晨早起送你姨母,受了风寒?”
牛七娘一行还没走呢。盛大郎又站在旁边。季耀庭生怕季英英嚷出什么话来,伸手按在了她额间:“呀,果然好烫。娘,先送妹妹去医馆吧。”
他抱歉地对盛大郎道:“小妹身体抱恙,妆奁的事改日再说。”
见季英英脸色苍白,盛大郎心里更加抱歉,向季氏赔礼道:“回头我一定想办法再觅两面透光镜。”
“少东家费心了。”季氏勉强挤出笑容,与湘儿一起扶着季英英上了骡车,“季福,赶紧家去。”
骡车驶离,走了一程,车里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哭音。似被什么堵住,变得模糊不清,像低咽的小兽。
★、第49章 尘烟
“哥,求你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季英英撑着榻坐了起来,长长的黑发逶迤垂落在白色的裙摆上,柔弱不堪。她仰起一张同身上素罗一样苍白的脸,眼瞳黑乌乌的,里面像是燃着两点炽热的炭火,又仿佛转瞬间那点光就会变成燃烬的灰。
季耀庭揪心的疼。
不过三天,季英英就快速地瘦了。透过罗衣,能看到她窄而薄的肩骨高高顶起。季耀庭不敢开口,他怕一开口自己会先哭出声来。他脚步迟疑地,轻缓地走到了门口,扯着门锁将门用力拉下。
屋里传来砰地一声。季耀庭哆嗦了下,闭上了眼睛,双手一合,将锁扣上。
“哥!”季英英连滚带爬扑到门口,趴在地上拍门,哑声叫道,“哥,我就想再见他一面。我就想问问他。哥,你放我去好不好?”
她几乎没了力气,手掌拍在木门上,声音轻而弱。
季耀庭滑坐在门槛上,将头埋进了胳膊。他转动着脸擦去涌出的泪,抬起头吸了吸鼻子道:“英英,你性子急。去赵家还能有什么好话……自取其辱罢了。”
“求你了,哥。我晓得轻重,我不会哭闹。”季英英趴在地上哀哀的哭。她早就对赵修缘说过,如果他娶不了她,告诉她一声便好。她不会缠着他,她真的不会呀。
泪水一点点将地上的苇席洇得湿了。第一次和赵修缘定情的时候是个雨天。
雨突如其来,赵修缘提着她采集的染料植物,拉着她朝竹林寺飞奔。雨下得越来越大,寺里的红墙被隔在白色的雨幕那头,赵修缘和她无奈地躲在大树下。他让她等着,将布包交给她顶着,用袍袖遮着头飞快地冲进雨里。
她以为他跑回寺里取伞。没想到他跑到旁边的芭蕉树旁,折下两片蕉叶,又奔了回来。雨下了一个时辰,他举着两张蕉叶站在她面前,为她撑起了一角天空。雨水顺着他的鬂发往下滴,他就像一只落水的小狗。
季英英记得,她的脸蹭到了他的胸膛。雨水涸湿的衣裳下透出他咚咚跳个不停的心。
“我只想问问他。”季英英闭上了眼睛,“我没想过去赵家。我去赵家做什么啊?我能没脸没皮地找上赵家质问他为何不娶我吗?后天就是十月初九,我要去益州城。我只要他亲口告诉我一声。他是无奈,还是心甘情愿,我都不在乎。哥哥,我不惹祸,我不生气,我也不骂他。我只要听他告诉我就好。”
她只想问问赵修缘。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待她。为什么要瞒着她呢?是为了得到她的配色吗?不,赵修缘不是这样的人。新的配色是她主动送过去的。不会是为了配色。那又是因为什么呢?八月十五,他就可以告诉她,娶不了她的。
她眼前晃动着他的脸,他的笑容。他注满情意的眼神。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纷繁杂乱,一古脑塞了进来,撑得她脑袋都像要炸开。
“英英,你为何一定要听他告诉你,才死心呢?”季耀庭痛苦地望着满庭落叶,声音疲倦不堪,“你这么聪明,你还猜不到吗?得了你的配色,织出了好锦。赵家仍然担心杨家也有好锦。与都督家结亲,是为了多个臂膀。赵家对锦王势在必得呀。”
屋里爆发出痛哭声。季英英哭得喘不过气来。
是的,她都明白。可心这么疼,疼得让她受不了。见赵修缘一面是她的执念,仿佛他的话才是那把刀,能利落斩断她所有的情缘。
“我饿了,哥哥。我睡一觉端碗粥给我吧。”季英英趴在门口,声音弱的像猫叫。
那天回了家,季氏生怕季英英爆怒冲去赵家,把她关在了家里。季英英没有胃口,三天里除了喝点水,几乎没吃东西,眼见着憔悴了。
赵家将赵二郎的亲事瞒得严严实实,和牛副都督家结亲的事并没有传开。季耀庭托了各种人情,打听到重阳过后没多久,赵申氏去了趟城北的信相寺进香。很巧,那天牛夫人也去了信相寺。(隋大业年间,蜀王杨秀所建。传说清代有人夜见红光出现,官府派人探视,见红光中有文殊菩萨像。清康熙年间重建,改名成为今天的成都文殊院。)
牛七娘道今年底赵二郎娶自己的姐姐。赵申氏又和牛夫人见过面。季氏认定两家秘而不宣亲事是为了今年的斗锦。赵牛两家结亲,绝不是空穴来风。
跨院里的黄桷树飘落了一地枯叶。季耀庭坐在门槛上,喃喃说道:“英英啊,你就当没和赵二郎好过吧。见了又如何?他甘愿也罢,无奈也好,都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那天碰到牛七娘,你险些当场失态。去了益州城,你在台下观斗锦,赵修缘坐在台上。你们能说上话吗?惹赵牛两家注意到你,你将来在益州城还有立足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