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世子好酒量,看模样也是风流倜傥,想必平日里也在花丛中流连惯了。做藩王的子女就是好,什么事都不用做,衣食无忧,守着封地便是了。真不错。”汪直口无遮拦,凤眼斜睨,握着手中剩下的半杯酒,手腕晃动,杯中的液体明晃晃的。
淮王心中咬了咬牙,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还是笑了:“汪公公说得不太好听,但也的确没错。”
汪直已明白淮王是个软柿子,最看重名利,一丝忤逆都没有,眼中不禁生出几分不屑。他转过头,再看着沉默的朱见濂,手腕继续漫不经心地晃动,凤眼又飞了起来:“你不同意啊?”
朱见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起来,指了指汪直那带着点挑衅的凤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那也比你一个宦官,整天忙着扰乱朝纲,要好得多。”
汪直愣了一下。
朱见濂寸步不让,笑容还挂在脸上,他波澜不兴的面孔上看不出鄙夷,仿佛只是在讨论着今日的天气,索淡无奇。
淮王连忙打着圆场:“犬子说笑呢,汪公公权侵朝野,无人不知,一举一动都对朝廷的方向有所掌控,他是觉得汪公公日夜奔波,过于忙碌。”淮王转过头来看朱见濂:“你是这个意思吧?”
朱见濂笑容更深:“不是。”
淮王脸都灰了,却见汪直拍了拍手,发出几个响亮的巴掌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双眼不再斜睨着朱见濂,而是正视着他,拖长了声:“世子真是幽默得很,扯皮的工夫不错啊。不过,我若是世子,要在京城找一个女子,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不会光顾着瞎扯,连要找的人,到现在还没有眉目。”
朱见濂的笑容敛了下来,沉声道:“汪公公知道的可真不少。”
汪直反唇道:“是你阵势不小,却毫无成效,实在看不过眼了。”
朱见濂瞪视了他片刻,想起沈瓷如今下落不明,心底像是有一根针,细微却刺痛。须臾后,他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如无风的湖面,默默将细微的涟漪藏在深处,说道:“汪公公身在西厂,专门做的就是特务的事,是职能所在。若是要在京城找一个人,想必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汪公公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已经知道我在寻找一名女子,不知是否已经查到她人在哪儿?”
汪直其实从将此事说出口的那一刻,便有些后悔了。主动提及此事,或许会在不经意间透露沈瓷如今的行踪。然而他是直言直语,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手肘放在桌上,背微微后斜,侧脸道:“不知道。”
朱见濂再笑:“查到了我在京城找人,却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吗?”
汪直已有些不耐:“没有必要。西厂是为皇上做心腹之事,不关心淮王世子又看上了哪家女子,又流连于哪段风尘。”
朱见濂轻轻笑了笑,瞧着汪直已不复方才的张狂模样,没再追问。他原本就是试探一提,并没指望汪直会告诉他,也绝不会有恳求汪直帮忙寻找的心思。只是汪直何故会提起此事?他在心中暗自无声揣测着,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淮王眼瞧着朱见濂和汪直互相看不顺眼,情知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汪直致了歉,带着朱见濂去了别处。
*****
好不容易,持续了几个时辰的宴席结束之后,淮王与朱见濂同乘一辆车辇出宫。
朱见濂今日,除了在汪直一处对峙良久外,其余都是规规矩矩,一路顺遂。他的言行,虽纾解了淮王压抑的愤怒,亦让他忍不住猜测其中缘由,生怕他已意识到汪直是夏莲的仇家。
“你为何对汪直摆出如此脸色?”淮王蹙紧眉头,问朱见濂。
朱见濂早就编好了谎话:“如今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汪太监扰乱政事。每月上了奏本严厉弹劾汪直的人不计其数,我这就嘴上随意说两句,也不是针对他,而是实在不满当今宦官掌权,皇上无限制放纵。”他顿了顿,又说:“今天遇见的,就算不是西厂的汪直,而是东厂厂公尚铭,我都会如此反驳。”
淮王虽仍是半信半疑,但还是舒了一口气,训斥他道:“下次切莫如此莽撞,这人如今说什么皇上信什么,若是他惦记上了淮王府,是会不择手段的。”
朱见濂佯作认同,敷衍了一声“嗯”。
淮王继续补充道:“不仅遇见汪直不能如此,下次若是真遇见东厂厂公尚铭,也勿要在明面上得罪。如今尚铭笼络了一大帮朝中重臣,又要再次弹劾汪直,虽然三番五次地失败,但从未放弃。东西厂向来争锋相对,虽然如今西厂占了上乘,但照这样弹劾下去,这今后,东西厂形势如何,也是说不准的。”
“东厂?”朱见濂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下意识地对淮王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转过目光,透过半透明的纱帘看向马车外,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073 妖狐夜出
淮王同朱见濂回到了下榻住处,褪去了繁冗庄重的礼服,各自烧水沐浴。
下人们调好水温,拉了窗帘,备好干净衣物,朱见濂便命他们全部退下。氤氲的水汽,蒸腾在空气里,升起一圈圈迷蒙的涟漪,朱见濂轻咳了一声,水雾中便渐渐走出两个人。
马宁,还有杨福。
“世子殿下。”两人行礼唤道。
朱见濂不在意地抬抬手:“免礼,说正事。”
马宁点头,问:“您今日可看见了汪直?”
“看见了。”朱见濂眼睛盯着杨福,再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果然同他长得像,但瞧起来,比他顺眼多了。”
杨福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朱见濂脑中又浮现出汪直那副飞着眼看人的神情,那狂傲得没有一丝收敛的挑衅,侧过脸道:“汪直太过锋芒毕露,气候不长。”
杨福屈着身体,立刻便恭维上来:“那是必然的,汪直同世子作对,气候能长到哪里去。”
朱见濂瞥了他一眼,冷淡道:“如果你今后继续这副恭维模样,很快就会被人瞧出端倪。到时候,气候不长的,就是我们了。”
杨福连忙低下头,小声地说:“我错了。”
朱见濂盯着他:“哎,知道错了你还低着头,拿出点汪直看人的阵势来啊。”
杨福懵了懵,随即把屈下的背挺直,头高高抬起,下巴也扬了起来,转瞬换了傲慢的眼神,问朱见濂道:“这样,行不行?”
“一个诀窍。”朱见濂点了点他的眼睛:“斜着目光看人,眼白朝人,眼珠朝天,眼睛眯得细细长长,便对了。”
杨福配合地演示了一遍,却始终抓不住精髓,倒像是个虚着眼睛的瞎子,总缺了那么一份气场,瞧起来很是别扭。
“得了,还不如刚才呢。”朱见濂扁了扁嘴:“就你之前那样吧,勉强还过得去。汪直也不是看谁都这副做派,只是对我和父王的态度尤其傲慢。”
马宁想了想,问道:“汪直为何会对您如此态度?不应该啊,他并不认识您……”
朱见濂背过手:“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他或许是戒备着父王,连带着把我也划入了戒备范围。”他顿了顿,回忆起当时的境况,声音越来越低,自语道:“但也好像不对,汪直对我的厌恶,似乎比父王更深……莫非,还有什么尚不知道的隐情,埋伏在我和汪直之间?”
朱见濂自然如何也想不到,这埋在两人之中的隐情,便是沈瓷。
马宁的话语打断了朱见濂的思路:“话说回来,近日打听到了汪直的消息,他最近动作不小,在宫外逗留的时间居多。”
朱见濂凝聚了精神,问马宁:“汪直在宫外做什么?皇上派他查事?”
“对,最近京中接连出了件大事,皇上大怒,命汪直将事情真相探查清楚。”
“何事?讲讲。”
马宁指了指杨福:“最开始,这还是杨福悄悄躲着时,听见几个女人在私下窃窃私语,然后告诉我的。我再去查,才顺藤摸瓜地知道这事儿归了汪直管。鉴于我描述不够生动,让杨福讲给您听。”
朱见濂将目光转向杨福。
“我,我也是偶然听到。”杨福搓搓手,似乎意识到自己动作又暴露了,直起腰板,才道:“这事儿,是朝廷禁止相传的,因为太玄乎,民间都乱套了。”
他带着点神秘,手掌侧展在颊边,小声道:“说是京城有个商人,叫做赵灵安,这次他出城做生意时,碰到了一个美女,因为美得倾国倾城,所以不得不带上面纱。这赵灵安不小心跌倒,从面纱下看到女子容颜,说的是什么形容词来着,我想想……对,说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只嫣然一笑,赵灵安的心魂神魄便被她迷惑了去,忍不住把这美女带回了京城府中。”
朱见濂笑道:“朝廷还管商人的风流韵事?”
“这可不是什么风流韵事。”杨福睁大眼睛,做出惊惧的神情,透出一股随波逐流的憨厚气息,道:“事情就发生在这美女被带回府的第二天,宅子里所有的人,全部都死了个精光,就连看门狗也未能幸免,整个宅子一个活物都没留。更可怕的是……”杨福停了停,想要故意留个悬念,但朱见濂没有追问,只好自己接话继续道:“更可怕的是,所有死去的人和动物,都没有任何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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