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老太太却仍情绪激动:“‘人死不能复生’,你说得倒是轻巧,合着死的不是你女儿是不是?我女儿好好儿的嫁到你们家,谁知不过短短六年,就已是天人永隔,你们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你们太夫人呢,怎么还不来,当年她来我家插簪时,可是亲口对我承诺了,一定拿我女儿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我倒要问问她,她就是这样对待自己亲生女儿的?”
另一个女声随即接道:“我婆婆实在是伤心得狠了,还请亲家大夫人别放在心上,只我婆婆说得也不无道理,我家小姑在娘家十几年向来都好好儿的,一年四季连个喷嚏都难打,怎么不过才嫁进你们顾家六年,就一身都是病痛,如今更是一命呜呼了呢?还请亲家大夫人务必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前世平氏过世,平老太太因伤心过度病倒在床,并未进京,之后更是不到一年便也撒手人寰了,所以顾蕴至今都未见过自己的外祖母。
但她与自己的大舅母,也就是方才说话之人却是打过交道的,自然一言就能听出对方的声音,也知道对方是个精明沉稳之人,当下对自己的计划又多了几分信心。
余光瞥见彭太夫人脸上飞快的闪过一抹恼怒,然后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一双眼睛霎时又红又肿,顾蕴不由攥紧了拳头,我母亲不需要你虚情假意的眼泪!
彭太夫人已当先走进花厅里,径自行至平老太太面前深深福了下去,哭道:“都是我的错,亲家太太将好好儿一个女儿嫁给我们家,我做婆婆的却没能照顾好她,让她年轻轻的便因病不治而去,让亲家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亲家太太要打要骂,我都绝无怨言,只求亲家太太务必保住身体,否则我就越发无地自容了!”
老显阳侯虽已故去了,彭太夫人身上却仍有一品的诰命,如今她将姿态放得这么低,且脸色苍白,双目红肿,一副伤心过度的样子,坐在下首第一张太师椅上的平老太太难免受到几分触动,说话的语气霎时缓和了几分:“当不起亲家太夫人如此大礼,生老病死,原是天定,也是我女儿福薄,嫁到这样好的人家,婆婆和善,妯娌更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蜜罐子也不过如此了,谁知道她会年轻轻的就因病去了呢?”
一边说,一边已扶了彭太夫人起来。
彭太夫人就势站起来后,才拿了帕子拭泪,哽声道:“不是婷娘福薄,是我福薄,更是我家冲儿福薄,以后我要再找婷娘这么好的儿媳,冲儿要找婷娘这么好的媳妇儿,却是再不能够了!”
这话说得平老太太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呜咽起来,彭太夫人见状,也哭了起来,还是祁夫人与平大太太平二太太再三解劝,方渐渐止住了。
哭过一场,平老太太的心情又平静了几分,因细细问起平氏如何生病如何请医问药等话来,彭太夫人一一答了:“自婷娘生了蕴姐儿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好,三月三景国公府摆春宴,婷娘与她嫂子都去了,回来后便染了风寒,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不过只是寻常风寒,谁知道请医问药的就是不见好,如此到了五月中旬,病势反而越发重了,终于……”
彭太夫人说到这里,一副再说不下去的样子,忙转过头拿帕子拭了泪,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红着眼睛强笑道:“对了,说到蕴姐儿,亲家太太还没见过她罢?蕴姐儿,还不快来见过你外祖母,——这孩子生来便体弱,这几日又伤心过度,老是做噩梦,我便没让她去灵堂,而是让她一直跟着我,亲家太太不会怪我罢?”
平老太太忙道:“怎么会,亲家太夫人也是为了孩子好。”
说完朝顾蕴招手,“好孩子,快过来外祖母这里,让外祖母好生瞧瞧你,外祖母早想见你了,只身体一直不好,不敢长途跋涉的奔波,谁知道我们祖孙俩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话没说完,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
不想顾蕴却只抱着彭氏的脖子不撒手:“我不嘛,我只要姑姑抱我,只要跟姑姑在一起,除了姑姑,我谁也不要!”
☆、第九回 童言
顾蕴被彭氏抱进花厅后,第一眼便看见了外祖母,与梦中乍见平氏时一样,顾蕴虽然是第一次见自己的外祖母,却一眼就认出了她,不为别的,只因母亲长得与外祖母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一个还年轻,一个已垂垂老矣。
顾蕴的鼻子霎时酸得厉害,就跟受了委屈的孩子,乍然见到自己亲近的人,哪怕只是受了一点小委屈,尚且要无限放大,何况她受的那些委屈,哪一桩都绝对不算小!
但顾蕴知道,眼下自己决不能哭,也决不能依从本心,一把扑进外祖母怀里,与她老人家一叙祖孙之情。
她只能违心的抱紧彭氏的脖子,装出一副小孩子不懂事的样子,将满腔的情绪都暂时遮掩住:“我不嘛,我只要姑姑抱我,只要跟姑姑在一起,除了姑姑,我谁也不要!”
平老太太不防外孙女儿竟与自己这般生疏,几分尴尬几分伤心,含泪自嘲的叹道:“虽说骨肉天性,却也架不住遥远的距离啊!”
“娘不必伤心。”平大太太见状,忙劝婆婆道,“蕴姐儿只是小孩子认生罢了,等过两日,与您熟悉了,自然也就亲近起来了。”
说话间,见抱着顾蕴的人显然不是她的奶娘,虽梳的是姑娘家的发式,一应穿着打扮却又不像是丫鬟,实在吃不准对方的身份,因看向彭太夫人迟疑道:“这位是?”
彭太夫人忙笑道:“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儿,小字梅珍,因往常来给我请安时蕴姐儿见过几次,姑侄两个十分的投缘,此番婷娘故去,梅珍担心蕴姐儿小人儿家家的承受不住,当日便赶过来陪伴蕴姐儿了,这些日子蕴姐儿都是她带着,一步也不肯离开她,连我说要带蕴姐儿来见外祖母和舅母,都定要哭着闹着让姑姑一块儿来,让舅太太见笑了。”
平大太太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倒是有劳表小姐了。”
一边说,一边走到彭氏面前,向顾蕴伸出手,柔声道:“蕴姐儿,我是你大舅母,当初你刚生下来时,我还抱过你呢,只可惜你那时候太小,肯定不记得了。不过也没关系,我们本就是至亲骨肉,相处得多了,自然也就亲近起来了,让大舅母抱抱你,看你这几年长了多少好吗?”
顾蕴闻言,这才将小脸从彭氏的脖子里慢慢露了出来,然后许是被平大太太一脸的亲切与温柔所打动,犹犹豫豫对其伸出了双手。
平大太太脸上一喜,忙伸手小心翼翼的将她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了一回,送到平老太太面前道:“娘,您瞧蕴姐儿,长得与小姑小时候就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长大了必定与小姑一样,也是个美人胚子。”
平老太太忙也仔细打量了顾蕴一回,才止住的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是与婷娘小时候长得一般模样,只可惜却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以后还不定会受多少委屈呢……”
顾蕴正想着自己要怎样才能引出想说的那些话,不想平老太太就无意将枕头送到了她面前,自然不肯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因偏头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大声说道:“我有娘,姑姑就是我娘,外祖母怎么说我没娘呢?姑姑待我可好了,而且姑姑还说了,待她进门以后,一定会比现在待我更好的,祖母也是这样说的,说怎么也不会让我受半点儿委屈的。不过我不懂的是,姑姑不是一直住在我们家吗,怎么还会说进门以后?这是为什么呢,外祖母您能告诉我吗?”
彭太夫人正因平老太太那句‘以后还不定会受多少委屈’而暗自生气,这不是摆明了当着和尚骂秃子吗,难道她做祖母的,还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孙女儿受委屈不成?
岂料顾蕴就连珠带炮似的说了这么一番话,直如一个焦雷忽然在彭太夫人头上炸响,立时便炸得她头晕眼花,摇摇欲坠起来。
蕴姐儿怎么会知道梅珍要进门做她的娘?她小人儿家家的,到底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话的?此事的确已板上钉钉了,可除了他们母子姑侄三个,就连她屋里服侍的人,也只得最心腹的几个才知道此事,蕴姐儿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了,蕴姐儿不是说是‘姑姑说的’吗,一定是梅珍那小蹄子沉不住气,得意欣喜于自己很快就要是显阳侯府的二夫人了,偏这样大的喜事却暂时无人能诉说无人能分享无人能炫耀,所以把心里的话都对着蕴姐儿说了,横竖蕴姐儿年纪还小,连话都抖不利索,能告诉谁去?
对,一定是这样,不然蕴姐儿怎么会平白无故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彭太夫人想到这里,不由狠狠剜了彭氏一眼,蠢货,难道不知道小孩子都是藏不住话的吗,她那些话与谁说不好,偏要对着一个小孩子说!不,她那些话就该对着谁也不说,就该烂在肚子里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看她回头怎么收拾她!
再想起方才竟拗不过顾蕴的哭闹,到底松口同意了让彭氏抱她过来,更是悔青了肠子。
感受到彭太夫人刀子一般的目光,彭氏知道姑母定是认定那些话都是自己与顾蕴说的了,禁不住小小的瑟缩了一下,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之余,不由满心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