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殷勤而周至的照顾,让母亲愉悦不已。她偶尔低头温柔一笑,左手轻柔地抚摸着隆起小腹,恍若那里真的生长着一个生命。
我细不可闻轻叹一声,心头却浮上一丝不解。三个多月了,母亲为何还不借故“小产”。再拖下去,万一被人察觉她没有身孕可怎生是好?
正月里大雪纷飞,朝堂之事仿佛也渐渐平息下来,至少萧琰不再整日闷在清阳宫。
那日他歪在未央宫的软榻上,同我闲闲说着北疆勾族。我这才知道,原来大齐周边附属的小国和部落,每到年根都会派使臣来朝朝拜天子,并奉上大量牛羊特产做为朝贡。而我朝也向来会赏赐他们很多金银珠宝或是绸缎布匹。今年因为勾族暗有动作,萧琰接受朝中右相仇劲辉的建议,赏赐了勾族大量财物,比之往年多出一倍不止,以此作为笼络。
我听到后曾闲闲说道:“朝廷自然以安抚为先,可是既然已知勾族不善,来日如果真的同我朝开战,那些财物岂不反而助了贼人一臂之力。”
萧琰思忖片刻后缓缓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右相坚信勾族不过是为了财物。只要朝廷给足他们物资,助他们过冬,他们必然轻易不肯再发动战争。”
我摇摇头:“恰是因为冬日里才不该赏赐,如若勾族大王真的只是因为物资不足想要求取资助,为何不遣使者入京请求我朝帮助?而如今北疆却是整装备战,想来不会轻易放弃。如今天气正冷,于战事不利,所以他们不肯动手,只遣使者入京暂表无异心。等到春暖花开之际,他们未必肯不动歪心思。”
萧琰沉默不语,只是一个人细细思量。我轻叹:“而朝廷所赐的那些资物,只怕正好助了勾族度过寒冬。”
他闻言,只是轻笑一下,起身走到我身后,抚开我紧蹙的眉头,道:“罢了罢了,朝廷中事你还是不要操心了。”
我一怔,忙道:“臣妾不是要干政,只是着急罢了。”
“朕知道,”萧琰温和一笑,将我搂在怀中,“以前母后同父皇也是一样的。虽然父皇不太将朝廷中事说给母后听,可母后还是知道的。她操劳完后宫还要忧心着前朝,朕从小看着也心疼,所以现在朕不想你也是这样。”
我默然,静静靠在他怀里,听他万般柔声细语,对我说道:“阿暄,朕舍不得你忧心。”
他舍不得我忧心,而我何尝不是呢?
我无声一叹,前些日子因他宠爱敏妃而生出的自嘲自怜,和这段时间无他陪伴的委屈寂寞,皆因一句小小的“舍不得”,尽数烟消云散。
皇家再如何冷酷孤寂,只要他还能心疼我一丝一毫,我也是知足的。
新岁之际阖宫皆是喜庆,我借着这些喜气,求了萧琰恩旨,放了章台殿敏妃出来。
禁足数月,敏妃再不是刚刚入宫时那般跋扈样子。她解除禁足后先来未央宫谢恩,我瞧着她的举止言谈,仿佛已是另一个人了。
“看来这段时间,你变了不少。”我微微一笑。
敏妃安静坐在下首,一丝规矩也无错,恭敬说道:“臣妾在家中被父亲宠坏了,刚刚入宫难免失了分寸,惹得宫中众人不喜。现下禁足良久,臣妾饱尝世态炎凉,若再不懂事,便是愚钝了。”
我稍稍惊诧:“不过是禁足而已,何况后来皇上待你也好,怎么好端端的谈起世态来了?”
敏妃轻叹:“皇后娘娘真的以为禁足事小么?当日臣妾禁足,宫中不知多少人希望臣妾就此沉寂。更兼……臣妾初入宫时,得罪了不少人,日子过的自然艰难。”
我不想竟是这样,不觉含了几分歉意:“本宫当日令你禁足,只是想定定你的性子,不想让你受委屈了。”
敏妃只是摇摇头:“娘娘言重了,臣妾今日此来,便是谢娘娘当日的维护之情。
我淡淡一笑,道:“本宫也是为自己考虑罢了,如果真的出事,对谁都不好,你不必言谢。”
敏妃看着我,眼神中带了三分了然,陪着得体的微笑,道:“不管如何,臣妾的谢意已告知娘娘。今日天色晚了,臣妾先告退了。”
我看着她离开,忽而明白了皇宫的可怖。不过三四个月,已然让一个飞扬跋扈的女子变得沉静自持。禁足的冷寂日子,居然让她想明白那么多事。我原以为让她禁足,必然遭她记恨,却不想她并不再为此生气。
有时候,禁足是惩罚,是赎罪。但是有时候,足不出户,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她从前那样的脾性,如果一直在宫中横冲直撞,只怕早已被心思深沉的蕙嫔算计了去。
敏妃还算聪慧,现在看来也非敌对。蕙嫔坐月子,兼之对萧琰心灰意冷,想来也无妨。广阳殿中的温妃,因着我同她关系甚好,近些日子以来,也颇得了些宠爱。
就如今日日头渐渐西沉,萧琰今儿早就传了旨意,宣召温妃侍寢。我夜来无事,索性换了衣服,往宫外逛去了。
这一逛不要紧,我竟然在上林苑偏寂的一角,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
第23章 方由
那日上林苑悄然无人,也是,深冬之时哪怕是宫人们也都偷偷懒,何况还是正月这样的日子,更是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
昨日的大雪掩盖了大半宫阙,稀疏的树木枝条在夜色里影影绰绰,昭示着毫无生机的严寒。落英起初死活拦着我不让我出门,说是怕我冻着,最后却终究拗不过我,生生拿着数件出毛的大衣将我裹成粽子,才肯“恩准”我出宫来。
我不想惊动太多人,便只让落英一个人陪着我出去。她打着灯笼,昏暗的灯光依稀照着脚下的路,很是幽静朦胧。
小巧的棉鞋踏在厚而松软的积雪上,发出轻微而沙沙的声响。一来二去,我居然喜欢上这样的声音,专挑积雪深厚的地方走。
“娘娘,娘娘,雪厚的那里冷。”落英着急,看着我孩子气的样子毫无办法,拉我也拉不住,忍不住开口说道。
我浅笑:“好久没这样玩过了,你就让我好好玩玩吧。”
落英蹙着眉头,活像一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头。我见她可爱,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便低了身子手中握了一团雪飞速扔向她。
落英躲避不及,整团雪扑入她领口当中。她骤然被雪冷着了,冻得大叫。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着歉从积雪中走了出去,看落英的样子的确狼狈,不由得心生歉意。
“娘娘,你真是……”落英原本满脸怨念,却忽而奸险一笑。我心中大叫不好,却也躲避不及,眼见她手中一个雪团迎面冲我扑来。
“好你个小蹄子,居然敢暗算我。”我又好气又好笑,在也顾不得身份,同她在雪地里一通乱打。
打了良久,我们两个都累的气喘吁吁。衣衫凌乱,气息浮动,却心情舒畅。
好久没能这么放肆地痛痛快快玩一场,我指着落英,大笑出声。
“谁,谁在那里?”上林苑中羽林郎听见动静,火速往这边赶来。宫中女子皆是温声细气,他们几时听过这样开怀的女子笑声,必是以为某个宫中跑出了疯婆子。
而我也自知此刻的确不像样子,连忙伙同落英四下逃跑。冬日里本就昏暗,我们借着夜色往上林苑边缘跑去,本以为能避过他们,却不想羽林郎越来越多,我们几乎要被发现。
这可怎么好!我心下大急,我这个样子被发现,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何况夜深人静的,难保不传出什么闲话。虽然问心无愧,但是人言可畏。
猛地一只冰凉的胳膊搭在我肩头,我唬了一跳,刚想叫出声,却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巴。
“暄儿,是我。”
熟悉的声音从我后面传出,紧接着那只手松开了我。我怔了一怔,与落英皆是一惊,这个声音真的好熟悉,仿佛是——
“方姐姐?”我惊讶。
方由点点头,低声道:“你们要避开他们,便赶紧随我来。”
方由转身,灵巧的身躯在长青的灌木丛中穿梭。我和落英跌跌撞撞跟上,几番惊险之后,好容易摆脱了羽林郎的追捕。
方由带着我们来到了一间破败的宫室,我看着那大门,隐约记得这间宫室是从太*祖皇帝那朝就被禁闭的。
这皇宫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皇宫,太*祖皇帝不知何故,自我朝建立伊始,就不许宫人们进入这间宫室,因而它废弃良久,却仍然存于宫中。
因为年久失修,宫室破败不堪,宫人们常传此宫闹鬼,素日里也无人敢靠近。
“委屈皇后娘娘了,您暂时只能先在这里歇歇脚,等梳洗打扮过后再回未央宫吧。”方由微微一笑。
我连忙道:“方姐姐哪里话,此刻暄儿不被发现就知足了。”
方由尽量轻轻推开宫门,陈旧而苍老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门后一把生了锈的铁锁。她从袖子中取出一截银钉,在宫门的铁锁上拨弄一番。紧接着“咯噔”一声,门锁应声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