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由颔首,道:“今日真是巧了,我出去偷东西吃,正巧看见你和落英。其实我习惯性避着人的,但是远远的我听见你的笑声,我便确定是你了。”
我微笑而开怀:“是啊,当真是巧。”
方由攥着我的手,她身上残存的温存热气暖着我的手,也暖着我的心。
“命里该是如此,”她浅浅一笑,“别看皇宫就这么点大,人上人同人下人见一面,别提多难了。暄儿,孙纯宁作恶多端,老天爷看不过去,所以安排我们见面,让我把这些都告诉你。”
我隐忍而怒,拳头愤恨地敲到桌子上:“我原以为她只是贪图富贵荣华,鄙视她的人品,但想不到她竟然如此毒辣,对相处二十余年的夫君都下得去手。”
方由沉沉一叹,又看了看天色,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回去吧,一切要小心。”
我携了落英,告别了方由李良之二人,偷偷出了废弃的宫殿。一路行色匆匆,倒也没惊动很多人。唯有未央宫中灯火通明,等待着我的回归。
“娘娘,方小姐这事我们该如何?”服侍我卸妆洗漱,落英松松问道。
我沉吟良久,道:“方姐姐说了,宫中全是太后的眼线,我们素日同他们不要来往,以免暴露他们。但是我是一定要救他们,宫中不安全,我要先将他们接到宫外才能安心。”
落英认同:“不错,李公公在宫中那么久,方小姐也曾经宠冠后宫,一定有人记得他们的样貌,在宫中绝对不安全。”
我指甲敲打着梨花木雕小几,沉吟片刻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瞒过太后,只要将太后请出皇宫,想来她在宫中的眼线必会放松。只要他们松懈,以李公公的能力和方姐姐的聪慧,一定能借机离开。”
落英皱眉:“太后病重,让她离宫何其艰难,再者说只要娘娘在宫里,只怕太后也不会松懈。”
我苦思良久却无办法,奈何夜深了,只得先行歇下。
太后在宫中经营多年,实力雄厚。她如今深居简出,但并不代表她脱离了这个皇宫。如此虎视眈眈,如果我有半分异动,定会叫她们抓住把柄。
我睡梦当中思来想去,竟然想到了蕙嫔。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也是有些能力的。只不过她的为人,我倒觉得靠不太住。
正月里事物繁杂,我一边想着如何救方由和李良之出来,一边打理着后宫。眼见春暖花开,他们那里我却仍旧无能为力。
正月下旬,天气已经渐渐转暖。我时常去探望太后,她的身子骨也渐渐好全了。
我同她的话不多,她心里一腔算计,而我如今也是一样的。我们互相提防着,互相试探着,却总不肯正面交锋。我自知无力抵抗,所以也默认这样的局面。
她仿佛是越来越轻松愉快,就如卸下了重担的骡子,虽然有了年纪,却由内而外散发一股舒心之意。
我疑惑而迟钝,不曾察觉她看我的眼神中,带有一股嚣张和讥笑。
正月二十,本是个好日子。母亲由父亲陪着,在家中花园里赏花。那段时间母亲时常不适,父亲好生陪着她,护着她,也没什么事。天气晴朗时父亲陪着她在园中晒晒太阳,天气寒冷时他们窝在屋中围着火炉取暖,倒也其乐融融。
可是就那一日,母亲原本就不适,但父亲看天气不错,便扶着她出屋走走。花园中的梅花谢了,但是牡丹隐隐有盛放的迹象,所以他们驻足良久欣赏牡丹。
就是忽然间,母亲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父亲身手敏捷,接的快。宫中太医刚巧守候在侧,费劲了心力也只保住了母亲。无奈之下,太医只能回宫复命。这样一来,我母亲小产的消息便在须臾间传遍了整个皇宫。
太后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还满面的担忧之色,像是担心极了我母亲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我垂首听着,一脸沉痛,心底却松了口气。她总算甩掉了这个包袱,我再不用整日担心她假孕的事被人发觉了。
一旦察觉,我不知道太后会给她安插上什么样的罪名。她那么温柔娇婉的女子,怎么能敌得过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太后?
萧琰那夜很早就来陪我,我只是一脸涩涩。他心疼伴随着我的愧疚,在漫长的夜晚里,静静沉淀。
他是真心疼惜我,而我却多番欺瞒他。我借着他的宠爱,做了太多对不起他的事。甚至以后,我要接方由他们离开皇宫,必然还要利用和欺骗他,又于心何忍。
我同他,始终不能像寻常夫妻一样,坦诚相见。
“定国公很伤心,他明天早朝都不来了,朕只吩咐他好生在家中待着,好好陪陪你母亲。”萧琰轻叹,抚摸着我的发丝安慰道。
我涩然而笑,乖巧地点点头。萧琰温厚的大手向下滑去,从后脑滑至耳边,又从耳边移到我侧脸,碰触到我的双颊。
“阿暄,要不我们生一个孩子吧。”他认真的眼眸清澈动人,闪烁着期待柔软的光芒。他说:“有了你的孩子,国公夫人一定会宽心的。”
我一如往常乖巧温顺,是啊,这个时候,我也渴望一个孩子,一个能抚慰我父母的孩子。
可是这么久了,萧琰这样宠爱我,我却依旧没能怀上身孕。
萧琰极看重母亲失去的这个孩子,哪怕他未出生,萧琰都下旨给了他惜英男的爵位,另外从礼部调用银子,为他大办丧仪。
朝堂上为此掀起轩然大波,为一个五个月大夭亡的婴儿这样治丧,未免太过了。还有不少御史上谏,一方面指责萧琰小题大做,另一方面指责我媚惑后宫,不知私下如何向萧琰吹枕边风。
而我不是没劝过,只是劝不住。萧琰看到这样的奏章,也只是无所谓一笑:“阿暄,你信不信,过不了两个月,就没人再提这事了。就算我今天封了你未出世的弟弟一个王位,日子久了,也没人再会记得了。”
我讷讷,也便不肯再多言。
父亲上朝是三日后的事情了,萧琰体恤他,也体恤我,特别恩准父亲朝后可以去未央宫与我相见。他说女儿是一个父亲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只要我好生宽慰,他一定能舒心。
所以那天中午,我设下了父亲往日最爱吃的饭菜,打算留他在宫中好好吃顿饭。
第25章 颓然
见到父亲时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过短短二十余天未见,他已是大变模样。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他跪在殿下,麻木而粗糙。
我心疼地起身下阶,将他扶起,道:“别客气了,快坐吧。”
我携着他的手,坐在一侧。父亲似乎觉得不妥,呆滞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警觉,立即环视四周,将我挣开。
我会意,吩咐落英上茶。那是茶水我特意吩咐了,是从前我在家父亲最爱喝的西湖龙井。
“近来朝中可还好?”我缓缓问道。
父亲像是迟钝一般,过了好久才点点头,沙哑的嗓音如踞:“朝中一切都好。”
我犹豫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那娘亲,她还好么?”
父亲想了想,道:“娘娘放心,微臣会尽力宽慰她的。”
我黯然,看现在父亲这样伤心的样子,只怕他并不知道母亲根本无孕。母亲那里,我自然是不担心的,倒是他,年近半百忽然遭逢这样大喜大悲之事,不知打击几何。
“爹,您别伤心。以母亲的年纪,如果真的想要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愧然,徐徐说道。
他疲倦地摇摇头,半晌后方才缓缓启齿:“宫中太医说,她再不能生育了。”
我心中一惊,继而明白过来。太医入侍定国公府良久,却不曾曝出母亲并未怀孕之事,想来早已被母亲收买。所以不能生育的话,只怕也是母亲指使太医说的。
可是看着父亲绝望的样子,我心底的愧疚和自责却不能减少分毫。我是这样的不孝,为了一己之私,让自己的生父万般伤心失落。记忆中他一直是云淡风轻,像是幽幽绽放的兰花一般清雅。我几时见过他这般模样。
“爹,其实……”那一瞬间,我想要坦白地告诉他实情。即使他会恼恨我,我也不想骗他,不想让他在一个圈套中备受痛苦折磨。
几乎是瞬间,他的左手猛然覆上我的右臂。我怔了一怔,见他微微苦笑:“娘娘什么都不必说,是微臣没有照顾好她。其实以后不能有孕也就罢了,起码不用……”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几乎坐不住险些跌到地上。
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父亲知道了?我错愕,因为他知道,所以伤心母亲骗他有孕,所以失望我同母亲联手以孩子为饵传递消息,所以悲哀他原来从未能再有一个嫡子?
“你知道了?”我颤声问道。
父亲点点头,冷冷一笑:“微臣怎么会不知道,从一开始,微臣就猜到了。”
我再也忍不住,猛然跪倒在他脚下。他像是受了一惊,立即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