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闻后不觉轻蔑一笑,都道读书人最重风骨气节,然萧琰朝中的臣子,却只知如何自保乌纱帽。
春雨立在旁边磨墨,方由取出镇纸搁在大案上面,踌躇道:“早先众人还维护娘娘的时候娘娘未曾上谏,如今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娘娘怎么想起反对这事来了?”
我淡淡道:“早先所有人都反对,我跟着劝诫有何意义?如今无人敢再说话,我迎风而上,才是周氏该有的风骨。”蘸了饱墨的狼毫一挥,我提笔写下谏言书,说,“何况皇上都说了,周氏无礼多有冲撞,这次就让天下人好好看看,我周暄究竟如何冲撞,该不该冲撞。”
方由忖忖,即刻明白会心一笑。我写完折好递给方由,道:“你只管去吧,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人尽皆知。”
她自有分寸,当晚我不顾后果冒死上谏的事就在京中传开。天下人虽然不敢公开说什么,但是民心之所向也不容萧琰轻易忽略。他那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子,到底还是把瑾妃晋封之事搁了下来。
只是拦的住一时拦不住一世,瑾妃怀有身孕宠眷正浓,就算没有贵妃的虚衔,也再不是以前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宫妃。萧琰嫌弃华音殿简陋,于是重新修饰了一座新的宫殿赐给瑾妃居住,提名椒风殿。
大齐建国以来,皇后所居未央宫的正殿名椒房殿,如今萧琰赐瑾妃一座椒风殿,大有将她同我比肩之意。后宫中的人这下完全明白,我算是彻底没有翻身的可能了,往后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就是正有着身孕的瑾妃。
再无人敢轻易得罪瑾妃,也没有人再挑衅滋事,就连有子有位的懋妃也对瑾妃毕恭毕敬,有求必应。未央宫中失去的,尽数在椒风殿重新焕现。瑾妃借着这股椒风,竭力恩威并施,治的众人服服帖帖,晨昏定省日常相见,风闻已经有了正室的样子。
唯一不曾去拜见瑾妃的,大概只有清心殿避世的德妃,而她同我一样,此刻都是无足轻重的人。那天我挑了水正浇着菜园子,不妨她忽然来了,还道:“想不到如今你也开始自力更生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自给自足。”
我回过头去见是她,便撂下手里的水瓢,携她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说:“能调走的宫人们早就被调走了,就算没被内侍省调走,也自己想尽办法逃离未央宫这口枯井,谁还愿意留下。”
德妃轻笑了声:“然而若是我,我倒愿意留下,起码这里清净。”
我倒了白水给她,说:“瑾妃如今风头正盛,你不去她那里,来看我做什么?”
德妃嗤笑一声,手指一边摩挲这质地粗糙的陶土方斗,一边慢慢道:“一时之盛罢了,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我还看不透这一局么?”她缓缓靠近我,轻轻道,“你不过是想用舆论毁了她,这辈子她再得意,你再失意,来日史书编纂,她这些事迹注定她只能做一个魅惑圣听的奸妃,而你则可以做一代贤后。”
我只抿嘴一笑,德妃幽然轻叹:“你和郭伯媛都算是我追随过的人,虽然如今各不相干,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次未免有些亏。郭伯媛只要实实在在的利益,她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风评,否则她刚入宫那会儿也不会听你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她堂姐大打出手,平白失了风度。”
“这我知道,她从来不是那么迂腐的人,”我轻快笑笑,无所谓道,“她一时之盛也好,长盛不衰也罢,那都是旁人的作为了,我早已无心去在乎。”
德妃惊疑不定看着我,沉默了半晌之后问我:“你的意思是,今后你要学我,在这后宫守活寡,避皇帝而不见?”
我想了想,点点头。德妃冷笑着问我:“你是因为你妹妹那事?”
我问道:“宫里不是没走漏风声么,你怎么知道的?”
德妃嗤的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想想也是,如今比德妃活得通透的女人,宫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她笑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问我:“那么你是因为这件事对萧琰失望了,还是因为早就失望了让这事成了引子?”
我道:“都不是,我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意外更多一些。”
德妃默了默,说:“如果是这样,那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毕竟萧琰对你和对我是不一样的。你是他的嫡妻,就算先前有过宣惠贵妃,你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子。你们大婚这么多年,他固然淡薄,但对你不算了无情义。何况他大肆宠溺瑾妃,宠的她地位几乎要与你并肩。他如此声势大张是为了什么,你深想便是。我敢断言只要你稍稍服软,萧琰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我闻言不觉冷笑:“是吗?可是我却觉得现在的样子,才是最好的结局。夫妻这么多年,或许有些余情未了,但是这些余情,已经无法支撑我和他一起走完后半生。”
德妃望着天空出神地一笑,静静道:“真是同人不同命,他若是对我能有这些心思,大概我不会灰心至此,而你却根本不屑一顾。”
我轻轻道:“你只是凭空猜想而已,如果你真的在我这个位置,未必会比我心软多少。”
德妃无心再说,缓缓起身道:“我只提醒你一句,万一瑾妃这次再生下一个男孩,对你的威胁可就大了。她怀孕已经七个月了。”
我对她似有若无的暗示置之不理,昂首笑道:“然而我并不想害她们母女。”
瑾妃分娩的那天恰好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借着瑞雪的喜气,萧琰终于找到理由册封瑾妃为贵妃。我知道我并阻拦不了多久,但我也未想到会这么快。而我更想不到的事,萧琰为了这个孩子,竟然大赦天下。这是皇帝登基才能有的礼遇,之前也只有给靖儿册太子是破过一次例,萧琰此举,分明是把这个襁褓幼子,当作来日储君来宠爱。
腊月初五是孩子的满月礼,我不曾出席,只通过方由打听到一些琐碎的事,大部分也都是关于萧琰如何疼爱这个孩子,知道这个孩子被赐名为殊。昭殊,我无法猜想,这个孩子对于萧琰来说,到底有多特殊,
腊月十二,番邦来贺,恰好天降第二场瑞雪。表礼花册流传到未央宫,我接过一看,颦眉大觉不妥。南诏爪哇等富裕之地贡品良多还算正常,勾族同大辽的表礼也这么丰厚,大有不对劲的意味。勾族进献青羊一千头、野羊一千头、乳牛一千头、大鹿五百头、狍子五百只、獐子五百只,另地域鸡鸭兔各二百只、鹿筋二百斤、熊掌二百对、鹿舌牛舌各二百条、野狼皮二百张、牛皮二百张、鹿皮二百挂、羊毛二百卷、狐皮二百挂……
我记得往年年贡也没有这么多,何况这只是贺瑾贵妃诞育皇六子的表礼,今年的大部分贡品还在路上。并非是处于嫉妒,而是勾族和大辽的动作未免太奇怪。他们豪奢至此如果单纯是因为这个孩子,未免太过牵强。
作为回礼,萧琰赏了大齐各附属国大量金银和绸缎,再者瓷器粮食,也超出往年数倍之数,以示朝廷慷慨。方由告诉我时,我问她:“这些年国库虽然充盈,但是今年南方洪水飓风不断,北方干旱大部,收成实在不怎么样。皇上若赠以金银还好说,为何赏赐那么多粮食?”
方由低头道:“北方已经连续两年干旱,咱们大齐尚可支撑,勾族在关外如何受得了?因而使臣在朝堂上贡的时候特意向皇上提起,希望皇上能援助勾族,度此难关。”
我冷笑道:“难怪今年这样大方,原来是为了咱们的粮食。”我又问,“那么朝中大臣是如何反应的?”
方由想了想道:“听闻起初大人们也都是不同意的,但是皇上说瑾贵妃生育六皇子是喜事,应该普天同庆,便答应了使臣的请求。皇上都说好,其他人也不好再反对什么,以防显得咱们小气。”
我闻言不觉动怒,冷冷将礼单掷在地上,道:“粮草何等重要,满朝文武难道不知道么?这么金贵的东西咱们如今都快短缺了,皇上岂能这么轻易地大肆赏于各部?”
方由过来劝我:“不过是些粳米,咱们也不差这些,皇上都赏了,你动什么气?”
我抚额默默说:“勾族这个部落,狼子野心奸诈狡猾,但凡它有异动,必然会出大事。”
方由笑着推推我,说:“你又不是个男子,这些忧国忧民的大事,交给他们男人就好。眼下我们自己都顾不过来,你还有心思操心勾族。”
我道:“眼下算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夫妻间的矛盾。若是有朝一日国家动荡,不论皇亲国戚还是黎民百姓,都脱不开。”
方由抿嘴一笑,只说:“你想的太多了,还是多想想开心的事吧。我听说二小姐嫁到南方后,同楚王琴瑟和谐。眼下二小姐已经有了身孕,楚王大喜请旨带着二小姐入京谢恩呐……”
后来听说萧琰在楚王的折子上朱批一个“允”字,让周晗生下孩子之后回京省亲。鸿熙十二年四月,周晗生下了一个男孩,重八斤七两。萧琰闻知,亲自赐名“昭范”,立为楚王世子,同楚王商定两个月后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