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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枕 (金唐)



夜色浓重,只液湖方向仍然火光映天,整个皇宫内外也只有几处宫殿燃着灯火,其余都是一片漆黑。约莫,宁沽南从液湖行宫密道出来后便在那几个亮着灯火的宫殿。林沉衍一面疾行,一面朝着远处看,只见原先平静的宫殿之中忽然遥遥传来一阵慌乱声,显是有了□□。

宋昌立即道:“是昭武殿,他们一定在那里!”

林沉衍度其距离,如此疾奔过去,只怕还要超一盏茶的功夫。可脚下仍然不敢丝毫懈怠,更是拼尽了几分力气往昭武殿方向去。可这一百人才刚从辛房后头绕过去,竟又听见一阵嘈杂哭喊声,伴着巨大地颤。仍旧是从先前那宫殿里头传来。此处比先前离昭武殿已然近了许多,可见殿门进步,而殿外正有集结整齐的军马守卫。仿佛是不确定那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兵马也出现了慌乱。

林沉衍远远瞧见自那昭武殿上不断有金黄瓦砾掉下,显然方才那一震十分剧烈。他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在液湖和密道,宁沽南就已经是几次三番的用到了火药。

……难不成?

林沉衍眸光一凌,绝不可能!若真要杀人何须这样大费周折,只需在液湖时候就能动手!何况依照禁军兵马的不安来看,宁沽南应当也在里头。可这样大的响动,怕是里头已经出了事情。

——

昭武殿内,已经一片狼藉。殿内并未几个侍从女婢,多数仍是随宁沽南一道从密道上来的幕僚谋士。可方才两次事故,已经死了一半,地上鲜血淋漓,到底都有猩红血色溅落。

詹春躲在朱漆大柱后才勉强躲过,这会探出头来看着远处的裴揽光,仍然心悸。他张了张口,只觉小腿发凉,朝下一看果真是受了伤了,应该是先前揽光引动殿内机关而至。詹春略看了眼便挪转了视线,不过外伤而已,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殿内居然另有机关。

——裴揽光竟然是留了这样一手!转瞬功夫催动了机关,令得整个大殿几乎崩塌。

不远处裴揽光正扶着殿中背墙而立的那块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勉强站立,似乎已经腿脚无力,紧凭着手上一点力气方才能支撑。

詹春抬头看了下大殿顶上,只见经过方才机关震动几处大梁似乎已有将要拧断的裂痕。几处殿顶已经塌落出洞,此时仍不断有琉璃瓦和木屑从高处坠落下来。他未曾想到怎么片刻功夫,竟是翻转了事态。

揽光嘴角浮着狠戾的笑,像是有种要一亡俱亡的疯狂念头。詹春心中莫名发颤,他们都疯了么?他虽然痴迷换脸异术,却不想在此丢了性命!他环顾四周,真是都疯了,一心寻死呢!詹春挪动着身子往后头退去,想要离开这地方。

这时候,宁沽南从内殿风似掠了出来,一把抓住揽光的颈项!这两变故不是瞬间,饶是他也没有想到这下有密道的武昭殿内会另有机关!他方才转身入内殿,却不提防到了这时刻裴揽光竟还能掀起风浪来。他手指上附尽全部力气,几乎嵌在盈盈不堪一握的白皙脖颈。

揽光被掐得呼吸不畅,片刻功夫已经面色的涨红,而宁沽南狠绝了心思要掐死她一样,揽光已不能呼吸。可越是到这个时候,反倒是生出另外一种畅快来。虽是艰难,揽光却反是露出了个怪异的笑来,好像这时间再没有比此刻更能让她痛快的事情了。

宁沽南又蓦然一松手,揽光也应声颓摔在地上。他倾身揪住揽光的领口,半拉半扯将人送了内殿,直直的摔在榻前的地砖面上。

揽光如破絮一般任由人撕扯丢弃,伏在地上还未来得急呼吸平顺。她抬起头,目光之中透着孱弱,可又宛若毒蛇似得,冷冷的打量眼前。“武昭殿已成了一座牢笼彻底封死,就是你们现成的棺椁!”她声音清亮,再空荡的内殿中反复回荡竟有些幽绝空冥的萧瑟。

原本应当在软榻上的裴郁镜如今已经坐在了地上,后背仍然靠着软榻。他身上仍然穿着那硕大的披风,可殿顶上白灰木屑落下在了玄黑袍子上,昭示先前那震动的陡然。如今兜着头脸的风貌也偏向了一侧,露出了小半个容颜。

“揽光!”裴郁镜突然出声,浑浊的声音中带着喘息不定。他整个人都带着难以摹状的孱弱,吃力的似得抬手将自己头上的风帽扯了下来,露出那一张数年不见天日的脸来。

揽光深吸了口气,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只见裴郁镜脸色灰白枯槁,像是一层树皮干巴的贴在骨头上,而满头都已经是银灰头发。那里还可见到当年称帝时候的神彩!

如今在裴揽光面前的,不过是个苟延馋喘的老妖怪罢了!

揽光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心中早已经不认为这是她的父皇。不如早死了干净,不如死在四年前的大火中!既然裴氏有不能治愈的隐疾,为何不顺应天命非要这样“活”着?揽光越想越是痛快,她的血海深仇,就要亲手报了!

“你……你替我杀我这个孽障!”裴郁镜几乎是拼尽全力从口中挤出的这几个字,才刚说出就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几乎要断气一般。

揽光不甚在意他再说出什么,她笑得眼中渗出了眼泪,只想将压在心中的话一股脑的都吐出来。“这处为何会有机关你知道吗?”

“四年前的大火,皇宫几乎被烧毁一半,等我回了宫,就开始着手重新修葺的事宜……”揽光声音清冽,不疾不徐的说道。“只是那场火太过于骇人,时时刻刻警醒着我,你只知道我为了加固宫殿重新命人烧制了铜铁作宫殿骨架,呵……宁沽南,机关是背着你耳目眼线置下的。只要一动机关,这四处暗放的铜铁就将整座宫殿锁死,再无路可出去!”

宁沽南铁青着脸,双手缓缓握成了拳。

“不但这个宫殿有,每座宫殿都有!只要是当年重新修葺过的宫殿都有这样的机关!”揽光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娇柔,丝毫不在意眼前自己也被困在这困局当中了。当年若不是魏东臣提醒,她恐怕未必有这个心,若非他的从旁相助,也根本没可能避开宁沽南的耳目。这个恩师当年教导她的时候颇多严厉,然而却真正为她筹谋了许多,甚至是当日的死也是为了替她清扫盘踞的世家势力。

“咳咳……咳咳咳……”裴郁镜气血上涌,喉咙间又被一口浓痰堵着,咳得几乎就要断气了。他仍然抬着手,指了揽光道:“你!……”却是再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转了视线去看宁沽南。

揽光笑得咬牙切齿,她看向裴郁镜一字字开口道:“是要连我也杀了吗?为什么四年前不将我也一并杀了!”揽光双手撑着地面,拖着身子朝着裴郁镜挪近了一分。“要将江山给他吗?可是父皇……他也有癔症的,裴氏的癔症他也有的。”她竟然再度开口称呼她为父皇,可倒最后又有疯魔之象。

“……”裴郁镜浑然一震。

揽光愈发瞪大了眼盯着他看,字字清晰分明,“他宁沽南也有癔症!他要毁了大膺!杀了在液湖的百官!他要天下大乱!”几乎是从喉咙里头嘶叫出来的一样,眼泪簌簌的滚出。“父皇,你后不会悔……”她张了张口,只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声音一下,再不能像先前一样放纵的叫出,可声音低柔哀沉,又像是带了一种濒于破碎的绝望。

裴郁镜消化她的话,枯槁苍老的面上神情震动变化,更是显现出死亡气息。“咳咳咳……你……”

“父皇,你会不会后悔?”揽光依旧执着发问,她的脸上早依旧被眼泪濡湿。披散开的墨缎一样的头发下,露出青白的脸。“他也有癔症,可是他却一心要毁了大膺,皇兄励精图治,父皇你也夸过皇兄最是勤勉的……父皇,你为什么要选他!你不惜毁了一切捧到他面前的大膺江山,他要毁掉!”

“……父皇,你会不会后悔?”

宁沽南迎着裴郁镜的视线,事到如今也没有回避的意义,牵扯起唇角露出了个薄凉的笑意来。“不错。”转瞬,神情有阴厉了起来,“根本没有例外,裴氏癔症代代相传,既然如此,不如灭族。大膺乱了又如何?天下乱了又如何?这些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揽光听着这些声音,看着裴郁镜面上的变化,恨意辗转成挫骨刀,一寸寸凌迟着她的身子。她抬头看了眼殿顶,从木顶梁破裂的地方能清晰的看见里头暗埋着的铜铁骨架。密密匝匝,像是一座巨大的鸟笼,将他们困在了里头。

最好不过的结局就是这个。

揽光深吸了口气,扬着头的缘故,眼泪顺着眼尾从腮边滚落。因为这两人,她这一生的轨迹都发生了变化。谁又甘心被当做弃子,而后又被捡起来重新蒙骗利用。她经受了这世上最最残忍的事情,手持利刃的屠夫是她的父皇,她心心念念的仇人是眼前这两个人!她背负恶名去成全的大膺江山竟也要被人筹谋着毁去!

无数怨恨和不甘掀起了惊涛骇浪澎湃,揽光飞快的站了起来,往一边跑去。将她袖内藏着一只火折子点着了朝着垂地纱帐扔了过去。此物最易起火,不一会火苗攀爬,转眼烧了整个纱帐,火势牵连开。火光映照着揽光的脸,将她眼眸中的怒火也燃得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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