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的吴敏是万分震惊、而后感动的热泪盈眶,沈今竹不过是个刚满九岁的孩子呢,遭遇被绑架的大难,还不忘救自己姐弟两个,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她如此防备冷淡,是在担心什么?
不管怎么样,要先见着她,并且行大礼拜谢才是。吴敏在怀义的院门口停下,整了整衣衫,示意秋水去叫门。
看门的是两个小公公,见秋水表明了身份,便忙请吴敏等人进去,引到一个搁置着冰盆的小书房里坐下上茶,过了一会,居然是太监怀义出来见吴敏!
吴敏忙站起来行礼,这怀义笑眯眯的受了礼,两人分宾主坐下,怀义说道:“其实一大早的,在外头葡萄架或者凉棚里头说话最风凉惬意了,咱家实则被外头毒蛇猛兽吓破了胆,不敢在外头待着,这书房搁着冰盆,倒也凉快,就是觉得憋闷些,请吴小姐移步这里,也是情非得已,我这陋室粗鄙,礼数不周,并非一朝一夕能改的,还请吴小姐莫要介意啊。”
怀义如此谦卑客套,吴敏赶紧说道:“公公言重了,外头毒蛇猛兽出没,小女在屋里子坐着觉得很安心,昨夜小女受惊不浅,至今心有余悸,小女若失了礼仪,或有说错话的地方,还请公公念在小女年幼无知的份上,请多多指点海涵。”
怀义笑道:“你是侯门嫡女,外祖父又是魏国公,名门贵女。我这个小小公公见识浅薄,那里敢说什么指点——昨夜魏国公连夜赶来鸡鸣寺,忙着指挥巡山救人,听说一夜未眠,如今身体可好?”
吴敏心生警惕,答道:“我乃一介女流,昨夜回去后吓得不敢出房门,并不知外祖父的公事——今早外祖父与我和弟弟吃早饭,瞧着还康健如常。”
有胆子和陆指挥使演戏引得刺客现身,怎么可能是普通女流?这吴敏是深藏不露,和沈今竹是一样狠角色啊,怀义叹道:“我可没有国公爷那么镇定,昨晚吓破胆了,晚上一阖眼啊,就想起毒蛇猛兽和火海,今早起来就觉得头疼,早饭也没怎么吃,唉——国公爷不愧是中山王的后裔啊,勇猛坚强,这时候还能镇定自若吃饭,啧啧,我等望其项背,只有佩服的份了。”
怀义总是有意无意将话题往魏国公身上引,试探吴敏的反应,就是不肯说沈今竹怎么样了,而吴敏小心翼翼和怀义打着太极,试探着说道:“昨夜惊闻沈表姨也在鸡鸣寺,还受了伤,小女带着些伤药还有衣服等物来看望表姨,不知表姨现在如何了?”
怀义笑道:“沈小姐昨夜受累,刚才还再睡,这会子不知起了没有,元宝!你去看看沈小姐,说吴家小姐来瞧她了。”
其实怀义昨晚沈今竹和沈三爷婉拒陆指挥使的好意,坚持要和叔叔跟着自己来鸡鸣寺休息的场面,那时他就嗅出了不对劲!为何陆指挥使数次提到吴敏的名字,都没有动摇沈今竹半分?好好的一小姑娘家,为何不去跟着同龄的小姑娘同住,反而抓住我这个太监不放,难道这表小姐被瞻园家奴联合寺里知客僧被绑架一事另有隐情?为何沈今竹连瞻园的当家人魏国公都信不过呢?
有趣!可惜那时我和汪福海为了借机找瞻园要钱财,倒忽视了寻找真相——如果真找到了什么,说不定能借机翻身呢!
本来昨晚怀义和陆指挥使一样,都觉得自己会成为马前卒被推出去为盂兰盆会惨案谢罪,如今看来,也并非没有转机的。怀义下定主意,坚持要保护沈今竹叔侄二人,将两人带到自己的院里,好生伺候——横竖他这里有的是小公公,伺候小姑娘正合适呢。
只是沈今竹叔侄格外难缠,昨晚回鸡鸣寺一路上,无论怀义如何旁敲侧击,这叔侄二人都金口难开,最后干脆借口太累,两人一起装睡了!果然不愧为是亲叔侄,蚊子叮咬都能精准的伸出巴掌拍死,就是不肯“醒来”和他说一句话!
怀义被气得哭笑不得,暗自安慰自己:他们越是这样,就越说明这其中有古怪!且耐心些。
今日一早,魏国公没来,他的外孙女却登门拜访了,怀义听到小内侍的通报,心中暗想:魏国公这个老狐狸轻易不出手,倒先把亲孙女推出来抛砖引玉,我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了解内情,当即决定在小书房接待客人,这小书房有夹层,等沈今竹和吴敏在里头说话是,心腹在里头坐着细听并记载下来,终究能看出端倪的。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这事估计还要汪福海暗中帮忙调查,汪福海还是沈今竹的干爹呢,也不知知晓真相的他现在还认不认沈今竹这个“干儿子”。
吴敏一来,怀义故意没要小内侍立刻通报给沈今竹知晓,而是亲自出来接待吴敏,想借机试探,这吴敏像她外祖父,是个小狐狸,套不出话来,怀义暂时放弃了,说道:“咱家要去和怀忠公公议事去了,吴小姐在书房稍等,沈小姐洗漱完毕,吃过饭就该过来了。”
沈今竹睁开眼睛就听到门外小内侍说吴敏要见她,倒也在意料之中,昨晚陆指挥使倾力邀请她和吴敏同住,她婉言谢绝了,借口要照顾沈三叔,那怀义还真是个人精,极会钻营。没等陆指挥使再次开口,他便邀请沈今竹和沈三爷一起跟他住着,这倒十分合适,怀义是个太监,伺候的人不是小沙弥便是小内侍,沈今竹露出女儿身也没什么不方便。
吴敏是一定要见的,因为沈今竹还有事拜托吴敏呢。沈今竹火速起床更衣洗漱——如今她是个光头!连辫子都不用打了,更省事!
怀义的院子很是豪奢,连沈今竹住的客房都是黄花梨的家具,绝非他自谦的“陋室”,浴房里有一张一人多高的大镜子,沈今竹三天来第一次如此清楚的看见自己的模样:微黑且瘦,眉毛烧掉一大半,稀疏的好像中年秃顶男人的头部。以前俏长的眼睫毛配着明亮的大眼睛挺好看的,可惜在两次大火里香消玉殒,就跟没长似的。脸蛋上两坨如散了芝麻般的黑痂,加上光头,这模样不用化妆,就能直接登台唱丑角了。
没办法,就是弄成二师兄的模样,也要出门见人的,沈今竹仔细在脸上和手腕处摸上膏药,只是怀义送来的,说是宫廷的秘方,摸上就不会留疤了。
匆匆吃了早饭,抿香茗漱口,沈今竹在小内侍的引领下去了小书房见客,此时吴敏已经等了半刻钟,官窑青花里的冻顶乌龙已经凉透了。
“你两次来见我,我恰好都在睡觉,又让你久等了。”沈今竹歉意的说道,和吴敏对坐在书房的罗汉床上。
上一次在凤鸣院里,吴敏拿着五册朱墨本《唐诗》作为庆贺新居的礼物送给沈今竹,那是一个下着雨的下午,吴敏说母亲忌日将至,次日要和弟弟一起去鸡鸣寺暂住抄经,为母亲祈福超度。沈今竹听说如此,也想起了自己母亲的忌日就在中元节,心下顿生惆怅,两人站在凤鸣院的凉亭里,携手看着雨,相顾无言,也知对方眉间涌起的轻愁是何物,现在想想,其实也就是过了五天吧。
区区五天,若是太平日子,眨眼也就过去了,就像一粒微尘飞入湖中,听不到声儿,也看见涟漪,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而沈今竹的这五天,是天翻地覆,在鬼门关里出出进进,犹如出入自家门户一般,以前调皮灵动的双眸如山中溪水般清澈激荡,现在的眼眸就像溪水落入山中的深潭,深潭深不可测,涨水时不见高,干旱时不见少,哪怕滚进一块巨石进去,也只是溅出一些水花,很快消失不见。表面平静,潭里有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吴敏打量着沈今竹,觉得她的相貌气质和五天前离别时截然不同了,尤其是相貌,看起来很滑稽,但吴敏一点都笑不出来,怀义这里没有小姑娘的衣服,沈今竹穿小内侍的衣服也不妥当,就干脆向寺里又要了小沙弥的僧衣穿着。
吴敏一见沈今竹僧不僧、俗不俗的模样,心头一酸,那眼泪便下来了,呜呜哭道:“表姨受苦了,外祖父和陆指挥使都和我说过你的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倘若将来表姨有任何需要我们姐弟的地方,还请直言,我们有恩必报,绝不推诿。”
沈今竹忙说道:“你莫要如此,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沈今竹吧,其实不瞒你,我这两天都躲在寺庙大厨房当小沙弥打杂,恰好瞧见有人想在你们饭菜里投毒,我便想了法子给你们示警。”
投毒!吴敏以及在密室偷听的怀义干儿子元宝都大惊失色,吴敏怎么也想不到,原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了,沈今竹说道:“说来话长,投毒那人也是被逼的,你——你不要怪他——”
沈今竹将投毒小沙弥的经过说了,吴敏说道:“他父母被歹人胁迫,也是被逼无奈,最后悬崖勒马、弃恶从善了,还帮助你听清了福建的口音,我们才能抓到陈家雇来的刺客。我不会怪他的——他如今在那里?父母得救了不曾?”
“陈家?”沈今竹并不知道吴敏和陆指挥使已经抓到了刺客,“我干爹,咳咳,也就是锦衣卫同知汪大人已经派锦衣卫和他一起回家看看了,应该会得救吧。”
昨晚出了那么大事,小沙弥很是担心自己父母,求了汪福海谎说要回去看看自己的叔叔婶婶,汪福海见外头太乱,派了十个锦衣卫跟随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