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似乎置若罔闻,依旧摇着船橹,说道:“小友可曾记得以前我们说过的话?上次见面时,你看见了山河破碎,六朝金粉之地变成了黄泉路,城被破、房被焚、人不如狗畜,欲助山河度过此劫难,我送了你一句诗,‘朱雀桥边定三生、今萍峨嵋御红尘,旧时王谢堂前燕,风雨涅槃上青云’,可还记得?”
老者这么一提醒,深藏在心里的梦境慢慢清晰起来了,似乎真有那么一回事,小时候把酒误当做茶水,喝醉酒糊里糊涂的上了这个老者的船,老者说她或许能帮助金陵度过劫难,还说兴衰荣辱,不止她一个变数云云,然后吟出这首奇怪的诗句,那时候她还是个懵懂顽童,听不懂老者所言,如今再次说出这首诗句,沈今竹有些顿悟了,或许度过劫难是因她解了东海之变危机,救了顺王和旧太子吧,什么风雨涅槃上青云,是指自己封了安远侯的爵位。
不过还是有很多迷雾啊,沈今竹问道:“朱雀桥边定三生?是在说我的姻缘?看来我这辈子最后还是成亲了啊。今萍峨嵋御红尘?是说我,萍儿还有峨嵋吗?萍儿倒也罢了,毕竟是以前太子的生母。峨嵋原在云南,已经儿女绕膝,把她扯进来做什么?”
老者笑道:“世间万物,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老朽都能预见的。你已经无意中改变了局面,峨嵋和萍儿本来都有一国之母的运势,是你的作为改变了这些,未来就像迷雾般变得不可捉摸了,如今天下大定,北方帝星即将重新升起,你已经完成了使命,是时候回去了。”
老者一席话,沈今竹似乎顿悟放下了,她看着渐渐远去的九层琉璃塔,突然看见了黄金塔顶上站着一个穿着百花战袍,披着雁翔金甲的少年向她伸出了双手,手里还拿着一面日月商行铜钱的旗帜,心中隐藏的某种情愫被唤醒了似的,那晚灼热的吻似乎还有余温,心里还有些许不甘,她蓦地站起来,说道:“不行,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有很多话都来不及说、有许多心愿尚未了结,我不要离开这里。”
沈今竹是个行动派,言罢,她就去抢老者手里的船橹,小船经不起这种冲撞,剧烈摇摆起来,然后——船翻了。耳边狂风大作,沈今竹看着变得越来越大的金陵城,心想这样从空中落下去,还不得摔成碎片啊,正着急呢,突然从天边飞来一条白色的巨龙,白龙张牙舞爪的咆哮着,腾云驾雾的将她托举起来了,沈今竹紧紧的抓着龙角,朝着九层琉璃塔的塔顶飞去,上头的少年依然在。
白龙飞的很快,眨眼就到了琉璃塔,她跳下白龙脊背,抓着了少年的手,刚刚握住,又觉得不对头,效仿三国大将吕布的徐枫相貌怎么变了?恍惚中是朱思炫的模样?
“表姨?!”
沈今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朱思炫端着药盏坐在榻边,眼里有欣喜、也有担忧。虽说还是白天,但屋里光线极为晦暗,窗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夏季这种恶劣的风暴天气很常见,沈今竹病重,日月商行的船只装满日本采买的货物后留在出岛港口原地待命,还没有启航,否则若是在海上遇到这种天气,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已经昏睡了一整天,脉搏还一度十分虚弱,在这个风寒都能夺去生命的时代,璎珞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连棺材都买回来了,说是按照大明的习俗冲一冲,或许能好过来。徐枫本来也守在这里,听到“冲一冲”这句话,不禁想到了自己悲催的冲喜经历,一股悲愤之气上头,跑去地牢审问刺客去了,这几天情绪真是从天上到了地狱,那晚多么美好啊,差一点就能实现做了许久的美梦了,结果梦碎过后沈今竹就立刻病倒,几乎要阴阳两隔!
闻到药盏浓郁的苦味,沈今竹摇摇头,说道:“端走,我想吃点东西。”
朱思炫劝道:“大夫说药不能停,快捏着鼻子喝下,过几日就好了。”
“我的话都不听了?”沈今竹瞪着眼睛,一旁赶过来的缨络瞧见了,她伺候沈今竹时间最长,见其精神不错,双目有神,不似以前迷糊昏沉的模样,心想或许大好了罢?她晓得沈今竹的犟脾气,说道:“公子把药盏放下,我去端一碗米粥来,吃了饭才有力气吃药。”
沈今竹喝了一整碗稀饭,在朱思炫殷勤的注视下,仰脖豪爽的将药盏也一饮而尽,璎珞叹道:“江户来的国手御医果然有些本事,妙手回春啊。”
沈今竹推开窗户,看着暴风雨下的出岛,港口外面惊涛拍浪,港口里面停泊着一艘艘海船,随着风浪摆动着,天边一道道闪电就像梦境中的白龙一样,有一个人在暴风雨和漫天闪电雷鸣中狂奔而来。
第201章 陷迷津今竹乘白龙,星辰变阁老献毒计(二)
安泰四年,腊月二十三日大朝会,今日是小年,安泰帝在怀义的搀扶下坐在龙椅上,椅子上铺着厚厚的白虎皮,脚下是暖炉,手里也捧着手炉,可是安泰帝还是觉得刺骨深寒。大年三十还有正月有许多祭祀活动,太医们连连告诫说他已经无法承受繁重的祭祀任务了,勉力为之,后果肯定是晕倒在地。
太医们心中疑惑,为何安泰帝的身体垮的那么厉害,从皇上频频流鼻血眩晕、皮肤脆弱开裂,肾水枯竭的症状来看,好像是服用了某些禁药,可是无论他们如何斗胆直言相问,皇上就是不肯说出实情,一双眼眸如嗜血猛兽般冷冷的看着发抖的太医,说道:“朕的命由自己定,你们无需多言,开药就是,朕不会杀你们。”
一旁服侍的怀义心知肚明,安泰帝已经离不开红丸了,即使不临幸林淑妃,他夜晚睡觉时也要吃上一丸才能入睡,否则彻夜难眠,生不如死。就这种摧残自己身体的法子,安泰帝现在还有力气早朝、批阅奏折,就已经是奇迹了。可是祭祀基本都在冰天雪地的户外,需要长时间的跪拜,宣读祭文,安泰帝这副残破的身体肯定支撑不住。
安泰帝坐在龙椅上,尽力挺直了腰杆,平静的说了自己身体不适,需要有人代为祭祀,要群臣举荐何人代之。安泰帝有此举也是意料之中,群臣们早就等着这句话了,何人代之?当然是国储了!可是两个国储一个流亡海外,一个已经进了地宫长眠,都无法代替安泰帝。
其实目前最合适的人选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南宫的顺王。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安泰帝最不希望听到这个名字。去年安泰帝将提出“复储之议”的御史八十廷杖打成了肉泥,之后只要谁敢提,就先拖出去打板子,复立国储的议题搁浅了,但是民间的热度一直没有减。朝中几股势力各有中意的藩王,暗中角力角逐,企图入住东宫,最终都不成气候,其中呼声最高的鲁王被爆出收买死士刺客远渡重洋刺杀崇信郡王和沈今竹!
鲁王当然是极力否认,说御史故意往他身上泼脏水,甚至主动请表,要宗人府将自己扣押详查,以表示清白。无凭无据,宗人府没有动作,安泰帝也没有下旨斥责,但是大明,尤其是沿海的百姓已经将鲁王暗中追杀崇信郡王和沈今竹的事情编成了各种话本和歌谣广为传颂。金陵最著名的十方和尚(即李鱼的法名)在佛法会上也是极力宣扬,鲁王名声臭大街了,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是千夫所指,鲁王只得黯然从国储之争上退出,乖乖的去当藩王。
之后不管是那个藩王被提名,都是遭遇各种攻击,被口水淹没,挖坟三尺,什么贪恋酒色、巧取豪夺、孝期行淫有的没的统统爆出来,再加上藩王之间互相攀咬,到了现在,所有的人选都落马了,一切再从零开始。
第一轮廷议争执不下,但这事刻不容缓,必须定下来,安泰帝再次问道:“众爱卿以为谁人代朕祭祀合适?”
这时内阁大臣于阁老出列,说道:“顺王是陛下的亲哥哥,目前身在皇宫,微臣以为,顺王最合适。”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群臣,就连安泰帝都楞了一下。于阁老是两朝重臣,兵部尚书,当年东海之变,顶头上司尚书大人在海上被红毛番的炮火炸死了,他这个兵部左侍郎临危受命,成了新的尚书,和安泰帝君臣齐心,北防鞑靼人,南边对付红毛番攻城,一起度过了最为艰难的岁月。所以即使礼部的尚书刘阁老有帝师之名,但是安泰帝最为倚重和信赖的还是于阁老。关于立储之事,于阁老从未直言过支持谁,今天是首次表明了态度。
最信任的大臣居然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安泰帝抱着手炉上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了,心中更加冰冷了,怀义递过一杯热腾腾的参茶,安泰帝救命稻草似的捧着参茶慢慢饮着,可是热茶能暖得了肠胃,却暖不住心。
有了于阁老开了先河,群臣纷纷响应起来了,一声声“臣附议”不绝于耳,朝中居然大部分大臣们都是这一句话,内阁五位阁老,除了帝师刘阁老之外,全部都同意于阁老的提议!仿佛他们之前从未中意过其他藩王一样!安泰帝此时的内心是崩溃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之前为了各位支持的藩王为国储,争的面红耳赤场面都是假的吗?现在怎么都一边倒的偏向了顺王!
安泰帝觉得自己被大臣们愚弄了。其实他想太多了,都是为了利益而已。安泰帝继位也就四年,主持过一次春闱,只有那一批金榜提名的进士是新来的臣子,朝中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庆丰朝的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