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说了,护身符这种东西灵不灵验,完全看佩戴的人够不够倒霉、而且有没有逢凶化吉的运气。若真有这种人,他就会以为是护身符救了他,觉得七梅庵灵验,每年都会捐香火钱啦。”
这是什么奇怪的朋友啊?凤姐问道:“那到底有没有这样八字硬的香客呢?”
峨嵋摇摇头,说道:“木牌供奉了两年多,最近才刚刚送出去,目前没有这种带着护身符逢凶化吉的香客。不过我那朋友也说,无事就说明是护身符起了作用,保护了香客。反正不管有事没事,庵堂都要扯说是护身符的功效,这样香火才会慢慢旺盛起来。”
“不过——”峨嵋想了想,说道:“前些日子,有个香客领走护身符不久便被一只狂犬咬伤,得病死了,我们庵堂还去超度念经了呢。定是这个香客前世罪孽太重,护身符都保不了她了,阿弥陀佛。”
“你那个好朋友是谁?主意挺多的。”凤姐拿着护身符的手开始颤抖:这到底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啊!这圆滚白胖的峨嵋小师傅太不靠谱了啊!
峨嵋说道:“她是乌衣巷沈家的千金大小姐,我们七梅庵每年捐香油钱最多的香客,那些孤儿吃的肉大多半是她捐的银子买的,这佛前供养的护身符我也送了她几个,她有没有随身携带我就不得而知了。豪门千金,各种金的、玉的护身符都带不过来呢。”
因凤姐还要收拾行李,峨嵋稍坐歇息片刻,便起身告辞了,临行前还叮嘱道:“护身符一定要带好了,甭管灵不灵验,至少能壮胆的。”
峨嵋如此诚实坦率,凤姐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追到门口叫道:“峨嵋——这护身符你那里还有没有?有个朋友要一起出行,我想给他也求一个。”
“我找找看。”峨嵋先是在左袖中掏呀掏,没找到,又从右袖中挖矿的使劲抠着,居然真的让她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峨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口袋破了个洞,落到衣服夹层里去了,好像还洗过一次,上头的佛香快洗没了,这个你要不要?”
凤姐强忍住笑,说道:“要的。”
峨嵋背着竹篓离开了宰牛巷,路过七家湾的一条小路时,峨嵋看着四处无人,便脱了鞋袜,卷起裤腿,跑到河岸边的芦苇丛中,片刻后出来了,手里拖着一个形状类似腰鼓,两头像漏斗一样的竹篓,竹篓里面有两尾鲫鱼和几只说不出名字来的小鱼小虾扑腾着,这是江南常见的守株待兔捉鱼的法子,在竹篓里塞进饭粒或者蚯蚓,放在水里引鱼虾进去,前后两端都是漏斗般的竹网,鱼虾从宽口游进去,里面两端都是窄口,就被瓮中捉鳖般游不出来了。
看着竹篓里扑腾的鱼虾,峨嵋舔了舔嘴唇,约半个时辰后,峨嵋将烤好的鱼虾全部一扫而光,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将炭火浇熄了,顺手在路边挖了几只蚯蚓塞进竹篓里,故技重施埋在河边,等待下次大自然的馈赠。
忙时念经化缘,闲时带一群孩子的峨嵋几乎是一年到头全年无休的劳作着,每次下山来一顿烤鱼就成了她最大的慰藉,炭火渗透鱼皮撩拨着雪白的鱼肉,温度杀死致命的病菌,并悄悄改变着鱼肉的肌理,让它变成易于人类消化的、富含蛋白质和不饱和脂肪的健康美味,当鱼皮蜷缩成略带着焦黑斑点的金黄色。蒜瓣般的鱼肉从迸裂的鱼皮从挣扎出来,这鱼便烤熟了,轻轻洒上一点盐巴和胡椒粉,更能让鱼肉的味道再次升华。
正是这种上山念经,下山吃肉的淳朴理念,使得劳累的峨嵋能在一顿顿烤鱼大餐中放松着心情,用鱼肉的香气来慰藉自己孤独的灵魂(请各位读者自动脑补一下舌尖那个解说人的音调)。
峨嵋对着手掌哈了一口气,鱼香依旧在唇齿之间缠绵不肯离去,这个模样见病榻上的了凡师太是不行的。峨嵋从竹筐里摸出一个秋梨来慢慢啃着,以去除鱼肉的味道,走到峨嵋岭山下了,山下是个湖泊,湖畔有一个青衣的伶人在依依呀呀吊嗓子,不一会便开始唱起来:“出家为尼实可怜,残灯一盏照奴眠。光阴似就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唱完之后,伶人又开始一阵念白,“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身披袈裟、腰系黄绦?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哎呀也!不由得人心热如火!”
伶人一顿唱练做打下来,刚偷吃了烤鱼的峨嵋心中有鬼,听的是面红耳赤,好像是被人说穿了心思似的,又羞又气,跺脚恼道:“喂!你乱七八糟的唱着什么?”
那伶人转过身来,见问话的是一个包子般尼姑打扮的姑娘,忍俊不禁的一笑,说道:“唱的是《思凡》,一个叫做色空的小尼姑动了凡心,逃下山去,遇到了同样逃下山的和尚,两人一起还俗,结为夫妻,生儿育女的故事。”
原来真是唱戏啊,峨嵋尴尬的站在原地,红着脸想道歉,那伶人似乎懒得瞧她,自顾自的对着水汽氤氲的湖泊继续往下唱,“……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峨嵋像是魔怔了似的,明知这伶人唱的都是大逆不道之词,有辱佛门,可是就是挪不开步子,就站在那里听完了伶人唱完了一整折的《思凡》。
伶人最后唱到:“……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一曲终了,依旧余音绕梁,峨嵋心里将“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默念了数遍,顿时豁然开朗,对的,我内心其实不愿入佛门的吧,所以经书越念心越乱,与其这样,还不如入红尘呢,可是在佛门我尚能吃饱穿暖有事做,偶尔下山偷偷烤几条鱼打牙祭。入了红尘我能做什么?这些年和孤儿们相处,唯一的技能就是哄孩子,可寻常人家哄孩子都是要奶娘的,我又还小。
峨嵋长吁短叹,那伶人瞧见这大胖尼姑抓耳捞腮做冥思苦想状,觉得有趣,也猜出了几分她的心思,再细看她的模样,鬓发从尼姑帽从冒着来,原来是个尚未剃度的信女,胖虽胖些,但五官精致,听声音也是不错的,便说道:“喂!你要是想要还俗,我们庆喜班正在招学徒呢,包吃包住,有时候也发些赏钱,就是我们这一行挺苦的,若唱不成红角儿,还不如转行干点别的。而且女戏不太容易唱红,后日我在城隍庙会上唱《思凡》,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峨嵋局促的捏着手指头,说道:“我——我都没听过几次戏呢,只会念经,不会唱戏。”
那伶人笑道:“没个三五载的台下功夫,你还想登台唱戏?呵呵,就你这张胖脸啊,上妆班主都嫌费油彩呢!”
峨嵋的脸更红了,胖子都忌讳别人笑她胖,何况她还是个出家人,胖成这样确实有些不可思议,被伶人揭短,还取笑她脸大费油彩,真是太过分啦!峨嵋负气扭身就跑上山,那伶人呵呵笑了笑,继续在湖边练着戏。
一曲《思凡》唱了三遍,伶人才满意的停下来,对着湖水洗净脸上的油彩,卸下钗环,脱下戏服,穿上一身蓝布直裰,头发罩在黑色网巾里,气质顿时一变,刚才娇媚可爱春意绵绵的小尼姑色空立刻变身成为城北大营的智百户!智百户牵出在湖边柳树下啃草的骏马,干净利落的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原来这智官自从在三年前盂兰盆会惨案里救了沈今竹叔侄两个,人生轨迹顿时一变,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金陵城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刚升做百户,深得城北大营陆指挥使的看重,连魏国公也很欣赏他。
智官以前是戏班唱闺门旦的,戏班在刘家港遇难,被土匪几乎屠杀干净,唯有他逃出来了,现在智百户事业上算是略有小成,便有了重组庆喜班的想法,沈今竹的三叔沈三爷是个财大气粗,又知恩图报的商人,听说恩人想要开戏班,当即就资助了智官一千两银子,智官分了一半股给了沈三爷,算是两人合伙开的。沈三爷对戏班一窍不通,他信任智百户,干脆就做了甩手掌故,只管出钱,一应事务都交由智百户。
庆喜班刚组建不到半月,托沈三爷的关系,就立刻得到了在城隍庙会演出的机会,这是庆喜班的首次亮相,意义非凡,智百户重新披上戏袍,粉墨登场,打算亲自登台唱他以前最拿手的剧目《思凡》。因有四年多不曾唱了,智百户这几日在无人的湖边苦练技艺,预备后日庙会的闪亮登场。
且说峨嵋面红耳赤的跑回七梅庵,睡里梦里都是湖边伶人唱的《思凡》,她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被了凡师太瞧出不对,几番追问,峨嵋隐去吃鱼一事,将昨天下午在湖边遇到伶人唱《思凡》的事情说了。
本以为会被了凡师太臭骂的,谁知了凡师太居然笑了,而且还哼了几句《思凡》的唱词,“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啊?师傅!”峨嵋惊讶的张大嘴巴,久久都不能合拢。了凡师太笑道:“师傅是从红尘中来的,出身富贵人家,少时无忧无忧,很喜欢听戏,蒙父母宠爱,时常请戏班子来家里唱戏,《思凡》是经常听的,后来也嫁人,也有过身孕,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