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谈论到回营的事情,是在离开的前一天。
那个晚上,熊熊的篝火旁边,宁卿在剥一只野兔,手法干净利落,这是她的第一只战利品,烤起来味道芳香四溢。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吃这样的美味,宁卿转动着木棍,紧紧闭着嘴巴,她觉得现在一说话,立马口水就要滴答下来。
变色,冒油,热气沸腾,终于烤好了,即使没有香料盐巴,也只觉得美味无比,让人食指大动。
司马散着头发啃一只兔腿,他的头发老是不自觉的粘过去,摇头甩过肩膀两次,又滑掉下来,宁卿看着他皱眉头没奈何的样子,不由噗嗤一笑:“司马,我来帮你把头发挽上去。”
她搓搓手,一手的油,也不洗洗,正好糊在了司马头上当作头油,以手做梳,将他的长发收集起来,纤长的手指滑过头皮,那般温柔细腻的触感,
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自司马长大之后,除了他的亲兵之外,有人这样靠近他的要害。
司马一口兔肉咬在嘴里,恍惚竟然吃出了些许甜味。
大概是这只烤兔太好吃,大概是他心不在焉,大概是他没法拒绝,所以才在最后答应了宁卿的赌局。
一箭定胜负,两人三十米互射。
司马扬弓,一箭射出,破风声出,即使刚刚伤口新愈,用了不到一成的力气,司马仍然有信心,但是他没想到宁卿压根避都没想过避开。
几乎与此同时,她的一箭避开他的箭锋而来。
那支箭如闪电般向着宁卿的心口奔去,来不及多想,他拉弓推开,第二支箭紧随其后击偏了射出的第一支木箭。
垂手的瞬间,宁卿的木箭已经近在眼前击中了他的右肩,刺穿了布衣,浅浅的伤口,流出鲜血来。
而他的第二支箭本可以直接击落宁卿的来箭的。
“你疯了。”他看着宁卿同样受伤的肩膀,眉头紧蹙。
他的第二支箭减缓了箭势,让它偏离了方向,但还是击中了宁卿。
宁卿放下弩,沉默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半晌,她淡淡一笑:“我赢了。”
她当然会赢。
这分明是一场必输的赌局,而他赔上了一生的情动。
第21章 新莺初啼
宁卿的回归悄无声息,如鱼入海。
秋生推开房门第一眼看到宁卿的时候尖叫了一声,连退两步,砰的一声撞到门上,唬的后面几个女奴吓了一大跳。
“是不是又有蛇出来了!”王珂站在人群后,抓着一棍木棍高声一喝。
下一刻,秋生已经一包眼泪鼓起来,哇啦啦冲进去,抱着宁卿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宁卿姐姐,人家,人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她哽咽着望着宁卿笑着的脸庞。
王珂闻言,立刻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她脸上还有一道伤,一笑就扯着嘴角呲咧着抽了口冷气:“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她慢慢走过去,从枕头下扯出一件衣服,正是宁卿当日的外套,被她们从河道里捡回来的,顺手往宁卿身上一抛:“物归原主。”
宁卿看着那衣服,揉了揉还赖在身上的求生头发,目光微闪:“谢谢。”
贺春归面色苍白,怨恨而恐惧的看了宁卿一眼,就在今天早上,她还和王珂打了一架。
她看了看身旁两棵墙头草,现在已经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
好不容易,眼看自己就要夺得浣衣房的首奴位置,偏偏这个女人竟然现在赶了回来。
该死。
欧妈妈的安排谨慎而妥帖,依旧按照女侍的身份将她留在浣衣房,并给予了她对浣衣房实际的控制权。枫娘不理事,浣衣房的二姑只剩下红姑,而她的寒病到现在也不见好。
对那些随意玩乐的将军王爷来说,这个女子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妓子,可是对于欧妈妈来说,她是由司马将军亲自送过来并交托给她的女侍。
前者永远不会关心这样细微的动向,对于后者,欧妈妈自然明白,向来不进女闾的司马无情竟然亲自将她送过来,分量可想而知。
她只需要做妥帖的事情,锦上添花的事情何乐不为。
司马回营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给慕容昕之后,向来淡然优雅的三王气的掷了砚台:“现在北狄蠢蠢欲动,去年北境倾力一战,勉强打个平手。今年他们雪灾肆虐,听说有的地方连战马都开始保不住了。如此危急存亡时候,他慕容恪居然来断我的粮草!”
“这次出手的是月尧。”司马沉声道,“半个云翼军,从无归山脚开始设伏。属下无能,虽然勉强逃脱,但是一直无法突围。直到他们在暗河之外发现属下伪装的尸体,这才寻到机会逃了出来。”
这件事他当然不会告诉宁卿,回到魏家村后,他回山洞寻找自己遗失的面具时,在暗河旁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兵士,正是当日进洞搜寻的其中一人。
想是被人打昏扔进河中,冰水中侥幸醒来,挣扎爬到河边时候只剩下半条命。看着兵士几乎奄奄一息,司马立刻有了主意,他将自己带着残毒的血液滴入他的伤口中,毒素迅速蔓延在虚弱的身体中。
然后他点起了残火,最后将一烧焦的尸体带上了自己向来不离身的面具,再抛进了暗河。
在得到这具尸体后,一直在无归山逡巡勘察的月尧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的手上,从来没有漏过一个该死之人。
即使这是北营暗部大名鼎鼎的司马无情,也不例外。
他对自己的再一次完美记录很满意,西疆北营,高低胜负,一看便知。
听到月尧这个名字,慕容昕的眼角跳了跳:“竟然连这个牲口都派出来了,这个赌局看起来不小啊。嗯,你下去养伤吧。”
“是。”司马颌首退下。
月尧这个名字在西疆一直和冷血无情乃至禽兽连在一起,他原是西疆一个苗女的私生子,但是天赋异禀,尤善用毒,他的人和他的心一样冷血,据说,他自己研制第一种剧毒是用自己母亲做的药人试炼出来的。
这样的人,对于自诩身份高贵的慕容昕,是提之秽口的腌臜之物。
司马退出王帐,轻轻一咳,自有随身的亲兵上前,迎着他回到军帐。
最好的解毒药材已经全数放置在桌几上,热气蒸腾的温泉散发着奇异的药香。
亲兵帮他去掉外衣,露出肩膀反反复复撕裂已经有些发紫的伤口。
一叠已经粘成纸壳的东西掉下来,亲兵慌忙捡起来,粗略一看:像是折叠的纸张掉进了水里,然后被烤干,从外面只能看到上面墨迹晕染,隐隐约约似乎是一个女子娇小的面庞。
他不敢再看,恭敬放在浴桶前面的搁架上。
“将军,”他将司马的长发放到浴桶旁,“军医说您的余毒未清,需要连续五日都浸泡药汤,为了防止伤口再次裂开,您暂时也不便外出。”
司马闭着眼睛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迅速好起来,一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而慕容昕,从来不会要一个不能拎刀的将军。
头发上是亲兵小心翼翼的清洗动作,他无端端想起篝火旁那一张带着促狭的笑脸。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已经又是一天黄昏。
在宁卿拿着鸡毛接管浣衣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加宽扩深浣衣池子。
她的话在浣衣有另类的威信,所以,即使已经快到子时,她没有收拾,女奴们都挥汗如雨的继续劳作。
王珂看着宁卿将一根根铁拐竹削尖,在那小弓弩上面笔比划,眼睛贼亮:“你要造反?”
宁卿将一根竹箭递给她:“你觉得这个可以射穿铠甲?”
“如果加上铜箭头,倒也不是没可能。”她留意到宁卿脚下竹箭刻出的图案:“这又是什么?”
宁卿拿竹箭一指:“我要在进入浣衣的地方再挖一条水渠,将所有的碱水汇集在哪里。”
“为什么?”
“阿珂,你在女闾呆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北狄攻来,我们当如何自处?”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王珂咬牙,“我宁死也不会被他们掠走的。”
“死向来是容易的事。既然横竖都是死字,何不拼上一把?”宁卿淡淡一笑。
“你的意思是……”宁卿忽地抬手,打断了王珂剩下的话,她转头一看,贺春归鬼鬼祟祟的脑袋缩了回去。
“当然,要做这些事情之前,还要先清理一下内务。”她站起来,看了看王珂,起身往房中走去。
路过浣衣池,看见一个小女奴满头热汗的刨土,她弯腰将袖中一块干布递给她,这才继续前进。
贺春归本来靠在榻上,这会儿见有人进来立刻将身体缩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住脸,只剩一双耳朵支棱着。
宁卿冲王珂一摆头,王珂立刻走上前去,也不多说,一把扯住被角将被子掀开。
“你们要干什么?!”贺春归脸色一变,平日的嚣张模样消失无痕,“你,你们不要乱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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