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一怔,看了义渠王一眼,一时不明其意:“什么?”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眼睛,道:“我的名字,用你们周语念,便叫翟骊。
“翟——骊——”他用雅言认认真真地念了两遍,看着芈月。
芈月为他专注的神情所动,当下亦认认真真地跟着念了一遍,只是义渠王说起周语来,总不免带着一些义渠腔,一时之间,倒无法辨认是哪两个字。
义渠王咧开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齿:“这是一个周人给我起的名字,他说我们是翟戎中的一支,所以以翟为姓。我的义渠名字叫……”
他说了一个古怪的读音,芈月一时竟是不能学舌。义渠王哈哈一笑:“这个音你读不来,不过翻译成你们的话就是黑马驹子的意思,那个周人说黑马就叫骊。所以我的名字,就叫翟骊。”
芈月此时方明白那二字的意思,不过她的注意力倒在另一个方面:“你的名字……是黑马驹子,为什么?”
义渠王轻抚那匹大黑马,轻叹道:“嗯,我出生的时候,刚好马厩里也生了一匹黑马驹子,所以我母亲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芈月见他看着那大黑马的眼神,问道:“可是这匹马?”
义渠王大笑:“怎么可能啊,那马不是要成精了吗?”他拍着那大黑马笑道:“是这小子的爹。”转头又对芈月道:“不过你以前倒是见过的,还偷骑过它。”
芈月忽然想起当年她初被义渠王掳去时,的确是偷了他的大黑马逃走。她看这匹马与那匹马甚为相像,以为就是同一匹马,此时恍悟,若是当年那匹马,只怕早就已经老了,哪里还能如此飞驰,当下就问:“原来那匹大黑马呢?”
义渠王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一次跟我上战场的时候,中了流矢……”
芈月“啊”了一声,叹道:“可惜,可惜。”
义渠王却笑了:“有什么可惜的?战马就应当死于战场,便如战士死于战场一样,这才叫死得其所。若是等老了,不能动了,在马槽边苟延残喘,那才叫可惜呢。”
芈月低声问:“那些不曾死于沙场、老了的战马呢?”
义渠王道:“爱它们的主人,会帮助它们解脱,送它们一程的。”
芈月‘嗯”了一声,忽然间只觉得百味杂陈,欲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胸口一种顿顿闷闷的感觉,叫人难受。
义渠王忽然哼了一声,芈月赶紧看去,见他手臂上又渗出血来,急道:“你又干什么?”
义渠王道:“骑马回去啊。”
芈月横了他一眼,道:“你受了伤,这只手不好再用力,否则伤口又要迸开。”一面为他重新包扎,一面想起他受伤的原因来,只觉得又可叹又可气:“你现在还是个黑马驹子的脾气!一点点小事,犯得着拿自己的手臂来开玩笑吗?”
义渠王看着她为自己包扎伤口,却道:“别你啊我啊的,叫我的名字。”
芈月抬起头看到他执拗的眼神,无奈道:“好,我叫你的名字——翟骊!”
义渠王伸手将芈月搂在怀中,笑道:“再叫一次!”
芈月又叫了一声。
义渠王笑得见牙不见眼,又道:“再叫一次。”
芈月叫道:“阿骊!”便听得义渠王又要求再叫,索性一连串地叫道:“阿骊!阿骊!阿骊!够了吗?”
义渠王眉开眼笑,道:“不够,不够,你要叫我一辈子呢,现在哪里够!”
芈月白他一眼:“走了!要不然待会儿侍卫们就要追来了。”
义渠王点头道:“好,走吧。”他扶着芈月刚要上马,忽然神情一变,用力一拉芈月,两人顿时倒地,他抱住芈月,迅速滚到一边的树后。
却见不知何处一阵乱箭如雨般落下,那大黑马屁股中了两箭,绳索又不曾被拉住,便长嘶一声,飞也似的疾驰而去,不知跑向哪里了。
义渠王在一连串翻滚躲避之际,已经拔出剑来,在树后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却见不知何时从道旁的树林里出现了十余名黑衣人,一轮弓箭射出后,便冲出来,更不答话,挥剑向着芈月刺来。
义渠王左挡右格,顿时已经打倒了两人,又将一柄长剑向芈月方向踢飞过去。芈月接过剑来,与义渠王背靠背站在一起,抵挡黑衣人的袭击。
只是两人虽然武艺都算不错,但终究不比对方人多势众,且一意以刺杀为目标,一会儿工夫两人便有些招架不住。一名刺客挥剑向芈月刺去时,芈月正与另一名刺客缠斗,无法格挡。义渠王却是一边拼杀,一边用余光注意芈月,见状不顾自己正与几名刺客交锋,飞身挡在芈月面前,替芈月挡下一剑,同时因失了防护,又被与他交战的几名刺客刺了几剑。
只是他素来悍勇,虽然身中数剑,浑身浴血,却仍然越拼越勇,仿佛不伯痛、不怕死一样,一时之间,刺客竟是无法得手。
就这么多拖了一会儿,便有义渠骑兵和秦国宫卫赶到,那帮黑衣人见势不妙,领头的就带人向小树林撤退。义渠兵与秦兵亦分别追了上去。
此时义渠王才松了剑,仰天而倒,衣袍已经尽染鲜血。
芈月扶住义渠主,急叫道:“阿骊,阿骊,你怎么样?”
义渠王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就晕了过去。
诸人忙砍了树枝做担架,将义渠王抬了回去。此时芈月仍住在常宁殿,便将义渠王安置于殿中,慌忙召来了数名太医,为义渠王诊治。众太医都说义渠王受伤重,但因身强体健,所以性命无忧,只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便可痊愈。
次日,缪辛已查清回报,说刺客背后的主使之人,乃是公子华。因芈月入宫以来,内外隔绝,已经清理了好几次,宫中就算是有他们的人,也传不出消息去。但禁军中仍有他们的人,在宫外把守的禁军看到太后孤身去追义渠王,于是通知了他们赶去伏击。
芈月冷笑道:“把相关的人都给我抓起来,缪辛,我要你彻查此事。”
缪辛道:“是。”
侧间里义渠王刚好醒来,闻声问道:“怎么,你的禁宫不可靠?”
芈月忙站起身,疾步走进来,扶着他躺好,察看了他伤口未裂开,才道:“没事,你只管养伤。”
义渠王却道:“我都听到了。你的禁宫中有奸细,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芈月沉默。
义渠王忽道:“要不要让我的人马去把守宫门?”
芈月诧异:“你的人马?”她没想到义渠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她初掌大权,而禁军却由武王荡和芈姝经营多年,中间必有他们亲信之人,一时之间,倒也难防。
义渠王却道:“怎么,你不放心我?”
芈月忙笑道:“不是,我怎么会不放心你。”
义渠王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芈月犹豫道:“只恐大臣们会……”
义渠王诧异地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保护你天经地义,难道你的部属们宁可希望你有生命危险也不接受我的保护?”
芈月脑子里正将朝中派系、旧戚新贵、诸公子关系慢慢梳理,闻言倒怔了一下。
是啊,自己把事情想得复杂,倒不如义渠王简单直接,复想了想,点头嫣然一笑:“你说得对。是了,这件事,他们就算反对又如何,难道身为一国之主,还要处处迁就他们吗?”
她与义渠王又说了几句话,见他困倦,便扶了他睡下,自己走了出来。
缪辛仍在外头候着,芈月冲他摆摆手,又指了指外面,缪辛当下会意,随着芈月走出去。
外头雪花飘飞,廊下也有几片飞入,芈月看着天气,叹道:“我最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这雪一下,街市连走动的人郝没有了。”
缪辛亦知芈月母予在燕国的时候冬日难熬,只唯唯而已。
芈月问道:“我把义渠王留在宫中,又让义渠人把守禁宫,是不是不合规矩啊?”
缪辛道:“义渠王为太后受伤,这守禁宫的人又靠不住.义渠王能够为太后分忧,便是大幸。”
芈月轻笑:“就怕樗里疾听到了,必会嘀咕。”
缪辛赔笑道:“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樗里子要是真有心,把这些内乱刺客都解决了,太后还会让义渠人把守禁宫吗?”
芈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虽然是个内宦,倒比满朝文武懂道理。”
缪辛道:“他们未必不懂,只是忠诚不够罢了。”
芈月看着自己的纤纤素手,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又吹掉:“忠诚这个东西,也是有价码的。现在他们觉得,我未必能够付得出这个价码,所以忠诚也就打了折扣。”
缪辛看了看天色,道:“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芈月轻叹:“或许,因为我是个女人?”
缪辛笑道:“奴才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不过以前听张子闲聊,他说连最会假装正经的儒家也说‘沽之待贾’。奴才当日人宫,为的是吃一碗饱饭;张子当年投秦,也不过是大王给的价码更高而已。”
芈月笑了笑:“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底下各就没有规矩,有权力的人制订规矩,得到利益的人维护规矩,害怕受罚的人遵守规矩。若是人人守规矩,那这天下就不是诸侯争霸,而还是由周天子说了算呢。”
缪辛奉承道:“如今,太后说了算。”
芈月哈哈一笑。
缪辛转头看到拐角处一个人影一闪,便给了身后小内侍一个眼色,想让他过去把事情解决了。不想那人影又是一闪,便被芈月看到了,喝道:“外头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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