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看着樗里疾,心中忐忑不安,但表情仍然很镇定。
樗里疾沉默良久,忽然睁开眼睛,看着甘茂,眼底的挣扎已去,眼神一片清明,缓缓道:“你走吧。”
甘茂只道已经说动樗里疾,谁知他忽有此言,当下一惊,站了起来,问:“你说什么?”
樗里疾面沉似水,像是想了很久,他说得很慢,像每一个字都要挣脱重重束缚一般:“七国之中,只有我们秦国建国的历史最短。当其他国的国君早已经立国,或者早已经是据有封地的领主时,我们的祖先还在牧马。直到周室东迁,我们浴血奋战,才得以在狄戎人的手中,一分一毫地争夺过来这片土地。你知道秦国为什么强大?如果仅仅只靠着那些流血牺牲的老秦人,那我们到现在恐怕还不能立足于诸侯之间。”
甘茂心头一震,退后一步,看着樗里疾。
樗里疾说得十分艰难,他身为秦国宗族之长,甘茂的话,的确打动过他。可甘茂看到的,是大秦的过去,但今日芈月让他看到的,却是大秦的将来。这份选择,于他而言,如割肉剔骨,是血淋淋的至痛:“是穆公任用了百里奚与蹇叔,才让我们秦国成为站在列强中的一员;是我的君父任用了商鞅,才让我秦国令列强胆寒;是我的王兄任用了张仪,才能够让秦国在列强的围剿下更加壮大;如今,是我的王侄之母芈太后摄政,才让秦国在内乱外患中挣扎得一线生机。秦国的路怎么走,由明君和贤臣决定,而不是由躺在功劳簿上享受着先人余荫的一小部分秦人旧族所决定。赢疾无能,辜负了王兄的嘱托,没能够好好辅佐武王,又没能够当机立断选定新王,致使秦国内忧外患,我罪莫大焉。之所以还立于朝堂,就是想为秦国多贡献一分心力,但是,我所做的一切,绝不是为了满足少数宗族封臣的利益,更不是为了臣服于列强,守着他们派压给我秦国的弱势定位。”
甘茂心一沉,知道最后的机会已经失去,心中遗憾不已,口中却叹道:“看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樗里子啊樗里子,你今天拒我,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决定而痛哭的。”说完,朝着樗里疾长揖,转身而去。
樗里疾看着甘茂远去的背影,充满了忧虑之色,叫道:“来人。”
老仆上前恭候,樗里疾吩咐道:“明日一早,为我备车,我要入宫见太后。”
然而,等樗里疾入宫与芈月见面,提及甘茂一事之后,却传来消息,甘茂已经离开成阳,去往雍城了。
数日后,雍城行宫。
此时的雍城,刚经过一场变乱。
公子赢华曾在宫中受过芈姝一杯毒酒,虽然他及时吐出,并且逃离宫中,但终究还是余毒未清,三番五次毒发,弄得人心惶惶。同时,被他掠到营中的公子壮暗中收买了一些将领,突然发难。公子华被杀,诸将群龙无首之际,公子赢壮便以芈姝所封大庶长之名,收罗人心,许以重诺,最终把局面镇压下来了。
此时,新的主帐中,公子赢壮正与甘茂对饮。
赢壮笑道:“我在子华营中受难,苦盼甘相,如盼甘霖,如今终得甘相前来相助,实在不胜欢欣。若非甘相到来,运筹帷幄,我亦无今日。从今以后,
我当以甘相为师,事事听从甘相指引。”
甘茂长叹一声:“这是公子自己威望所致,甘茂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他一怒之下离了咸阳,潜入雍城,想不到赢华竟已中毒至深,他见了赢华,为他一诊脉,便果断放弃此人,转助赢壮。
一来赢壮毕竟是惠后芈姝所出嫡子,是武王荡同胞兄弟,也是惠后亲封的大庶长,在名分上,更加有利。再加上赢华为人不易受操纵,不及赢壮更信任于他。三来赢华身中剧毒,自然不及赢壮更有胜算。
虽然雍城表面上还控制在赢华手中,但他依旧转身选择了赢牡,发起一场小小的政变,推赢壮上位,控制了大局。虽然中间亦有几名赢华的死忠逃走,但终究不算什么大事,这些将领跟着赢华对抗芈月母子,不过也是为了权势富贵而已。
想到此处,见赢壮依旧殷勤劝酒,甘茂将酒盏一放,长叹道:“芈八子要将秦国带上灭亡之路,我蒙两代先王恩惠,不能不站出来啊。”
赢壮得意道:“这是一场名分之战,也是一场正统之战。我们必赢!”
甘茂看着眼前这个志得意满的生嫩小子,欲言又止,毅然击案道:“是,我们必须赢。”
赢壮叫:“来人,把地图呈上。”
四个内侍便捧着地图上来,在甘茂面前缓缓展开。
赢壮站起来,走到地图前指点道:“甘相请看,雍城乃是宗庙所在,这里的旧族对我们是最支持的,如今再有甘相相助,我认为,若是我们也在雍城登基,就可传诏天下……”
甘茂却是摇头道:“不妥,不妥。如今我们能够与芈八子抗衡,就是因为各公子的势力加起来,要比芈八子手头的兵马更多。诸公子人人皆有争位之心,这样才会以芈八子为目标,若是公子您登基为王,只怕就要变成诸公子的敌人了。依臣之见,暂缓称王。只要有芈八子在,诸公子为了对付芈八子,就会以公子您为首,争相听从我们从雍城发出的号令……”
赢壮脸色一变,勉强笑道:“甘相说得有理,我只是不忿那芈八子以伪诏发号施令……”
甘茂却道:“只要公子停新政,恢复旧法,承认诸公子目前所据的各封地都归他们所有,实行周天子之法,必得旧族拥戴。如今芈八子为讨好军方,不顾旧臣尊荣,公子正可借此树立威望,并与诸侯相倚成势……”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看那赢壮不断点头,在咸阳时的憋屈无奈顿时一扫而空,深觉自己弃咸阳赴雍城的决定正确无比。
雍城的消息,自然也传回了咸阳。
魏冉忙向芈月请罪:“是臣没有注意,让甘茂逃走,此人颇有谋略,他到了雍城,必会兴风作浪。”
芈月却摇头笑道:“他去了也好。”
魏冉不解:“阿姊此言何意?”
芈月道:“甘茂此人,抱残守缺,自命不凡。而诸公子之间,本来就够勾心斗角,如今加了个甘茂,并不会形成合力,反而会因为争权斗势矛盾更加激化。我们先不打雍城,而是将其他公子的地盘一个个接收过来。他们彼此争权夺利,恨不得少一个人就少一个对手,不会守望相助。等到我一一平定,到时候—个小小的雍城,就指日可待了。”
魏冉道:“是。”
芈月看着眼前的弟弟,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只是忧心楚国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不知子戎、舅父能不能早日与我们团聚。”
魏冉忙劝道:“靳尚此人虽然贪财,但在楚王槐与郑袖面前却颇说得上话,他应该能够把舅父和阿兄安全带回来的。”
芈月轻叹一声:“但愿如此。”
靳尚果然不负芈月所望,将芈月的礼物和秦国的“好意”一一转给了郑袖,郑袖大喜,便缠着楚王槐撒娇吹风了。
郑袖举起一只玉璧映着日光看:“都说美玉出蓝田,大王,这蓝田美玉,果然晶莹光润,名不虚传啊。”
楚王槐将郑袖揽进怀中,笑道:“纵使再好的美玉,与夫人在一起都相形见绌。”
郑袖献媚道:“纵然再好的玉璧,又怎么比得上大王的江山万里?大王英明神武,王图霸业就在眼前,不但四夷臣服,灭了越人余党,如今秦国也要仰仗我们楚国的庇佑。秦国将王后之位虚席以待我们的公主,更恭敬奉还上庸旧地。这样的功业,就算与先王相比也不逊色呢。”
楚王槐被承奉得满身舒坦,却呵呵笑道:“寡人如何能与先王相比?”
郑袖娇声软语:“在妾身眼中,大王就是古往今来最出色的英君明主。”
楚王槐大笑道:“此番还多亏了靳尚的功劳呢。”
靳尚连忙奉承:“秦国太后与大王乃兄妹至亲,她需要倚仗大王而镇住诸侯,所以会如此谦卑。臣只不过是狐假虎威,哪里来的功劳。”
楚王槐点头道:“嗯,想不到列国相争,倒叫一个小小媵女得了便宜。不过……”他有些迷惘地按按太阳穴,“她应该是陪妹妹出嫁的,倒不知是哪个来着?”
郑袖想了想,赔笑道:“妾身也不记得了,回头查查吧,不过是哪个姬人所生罢了。若她母亲还活着就抬个位分,若她母亲不在了就给她母族一点封赏罢了。”
楚王槐想了想,又问:“她性情如何,才能如何?”
靳尚有些得意道:“唉。后宫女子哪能……”他正要胡吹贬低,一眼看到郑袖,连忙改口恭维,“如夫人这般聪明能干的有几人?那不过是个见识浅陋、胆小无知的妇人罢了。什么主意都要臣帮着拿,臣一说两国联姻,就同意亲上加亲,臣一说上庸城,她眼也不眨地就当成公主的嫁妆。臣估计,她根本不晓得这代表着什么意思。”
楚王槐听得高兴,叹息道:“想当年秦惠文王也算得英雄人物,不想早亡,便是武王也算得强横,只可惜啊……唉,孤儿寡母擅主国政,秦国无人矣!可惜,可惜!”
郑袖知他心意,抚着他的胸口恭维道:“秦国可惜,这才是天教好处落于我们楚国,这便是上天对大王的垂爱!”
楚王槐想了想,惋惜道:“是啊,是啊!寡人当年真是白嫁了个妹妹,姝妹做了王后,却让秦王坑了寡人,损兵折将,丧土失地,在列周面前丢尽了脸。哪怕是当了母后,她依旧对我们楚国没有半点帮助,还真不如这个庶出媵女对我们楚国更有好处。对了,姝妹如何了?母后前些日子还说梦到姝妹呢,她老人家可关心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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