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直到她直起身,才说:“好啦,快进去吧,你身子弱,不能在外面太久,万一着凉生病,可就是我的罪过了。”她不由分说,拉着叶初雪往里走,直到穿过了月洞门,叶初雪还不由自主地回头,向沉默安静立于青天之下八维四角的菩萨们张望。
穿过一间倒厦,再往里就是王妃的正堂。此时屋里已经坐着七八个女子,正在嘻嘻哈哈地谈笑,见到王妃拉着叶初雪进来,齐齐起身行礼。王妃一进了门就放开了叶初雪的手,指示莺歌引导她在自己这张榻上坐下,这才转向众人,说:“众位妹妹不必多礼,都平身吧。”她此时神色端然肃穆,全没有了片刻之前与叶初雪亲切私语时的模样。
叶初雪也知道这几位就都是平宗的姬妾了,心中不禁有些惊讶。之前私下相处,只知道贺兰王妃是个疼爱儿子的慈母,却未见有什么手腕心机。但王妃照顾平若几日不曾露面,这些姬妾也照样日日来此伺候,不敢稍有怠惰。如今看来,世子得咎,她本人也遭到平宗冷遇,却丝毫没有影响她作为王府主人的威信。
叶初雪细细将这些姬妾一个个打量过去,只见众人皆是舒眉朗目体态高健,看上去竟然都是胡族女子的风范。
果然贺兰王妃为她一个个介绍引见,这位是侧妃慕容氏,那位是素黎氏,还有莫干氏、忽律氏、尉迟氏等,无一不是出身丁零八部。看她们的举止容态,也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想来也都是各部首领之女。叶初雪心中暗笑,这晋王的内府倒比朝廷更像是八部联盟推选出来的。
丁零人统一漠南草原之后,将八个最重要也最密切的部族以龙城为中心,按照八维的方位安置在京畿之外。龙城本身就处在草原与耕田之间过渡地带,龙城以北尽皆草原,以南则是农田。丁零人立国将近百年,即使是八部也因封地区别,逐渐有了差异。京南之地的慕容部、尉迟部、贺布部汉化程度很深,族中子弟姐妹也都个个文采风流、风仪秀逸。叶初雪看慕容、尉迟两位夫人,也觉她们比起其他人来更温婉雅致一些。
倒是其余几人,既然生长在草原上,也就养就了草原女子的爽朗直率。她们对叶初雪十分好奇,贺兰王妃介绍后便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有人捉起叶初雪的手,对她细腻白皙的皮肤赞叹不已,也有人摸着她的肩背胳膊,喷喷地感叹太清瘦了些,身上也没有多少肉。
叶初雪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围观过,又好笑又惊讶,耐着性子任她们摸来抚去,尽可能地回答着她们的问题:家在江南,羊肉也吃,不会骑马,江南的男人也不是个个都满腹诗书……突然有人问了句:“听说殿下从南边带了个女人回来,难道就是妹妹不成?”
叶初雪眨了砭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另外一人已经接上话头:“听说那女人是个南朝的寡妇,本来要嫁给昭明的一个什么人,却被殿下把人家房子烧了把人抢了回来。”
叶初雪倒是没想到话给传成了这样,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她索性不着急说话,听听还有什么样的说法。
果然立即就有人说:“哎呀,那人我听说过,是我们忽律部玉门守军参军严将军的父亲,活活给烧死了。啧啧!不过看妹妹这模样,真是的,别说烧死个人,就是烧了一座城也是值得的。”
这简直是在骂她祸国了,叶初雪笑意渐渐敛去,向贺兰王妃望过去。
贺兰王妃微笑坐在一旁看着,见实在闹得不像话了,才冲莺歌使了个眼色,让她将几位夫人从叶初雪的身边拉开,笑道:“姐妹们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见了妹妹这样江南来的美人儿都唐突起来,妹妹可千万别介意。”
叶初雪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剐才也不知道被谁拉扯间,掐出一块瘀青来。她笑道:“是姐姐们太热情了,我一向笨嘴拙舌,不大会说话,怕是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呢。”
正说着突然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内侍,手里托着一壶酒。一进门在屋里扫了一眼,径直来到叶初雪的面前跪下说:“这是殿下赏赐给娘子的酒。”
屋里登时安静了下来。
忽律夫人刚说话孟浪,尤其忐忑:“殿下……怎么……怎么……会知道……”
王妃醒悟过来站起来就往外走,一直追到了立着菩萨的院子里,才隐约看见平宗的淡青色的袍角从门外闪过。
贺兰王妃怔住,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追出去。她心中余悸未消,也猜不透晋王是碰巧路过还是特意前来。平若处置尚未有最后的定论,她怕贸然出现在他面前,会对平若有什么影响,思来想去,双腿终究还是无法迈出门去。
“我去吧。”叶初雪已经跟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酒壶。那是一只西域风格的长颈细嘴壶,需要两只手才能拿稳,握着壶柄的手被冻得通红。
贺兰王妃如遇救星,连忙拉住她:“别忘了去问!”
“放心。”叶初雪拍拍她的手,神态中有一种令人信赖的沉着,仿佛即便天塌下来,她也有办法应付。贺兰王妃登时安下心来,放开抓着她的手:“我让人带你去他的书房。”
叶初雪笑起来:“这样再好不过。”
她也并不着急,由着贺兰王妃屋里的小婢女蕙香替她拿着酒壶,问清了方向一路悠悠闲闲地过去,绕着湖畔蜿蜒而行,一路来到了厅事的后门外。蕙香指着一旁一座白壁丹楹的独立小楼,告诉她这就是殿下平日见人的地方。楼外并没有围墙,却用冬青花阵隔出了一条蜿蜒小道。
内府女眷照理是不能来这里的,蕙香走到白墙外便不肯再进去一步,叶初雪也不为难她,自己接过酒壶悠哉地往里走。远远就看见地上蹲着个人,却是晗辛。
“我说一整日都没见到你,原来在这儿忙呢?”
听见叶初雪的声音,正蹲在雪地里捏雪球玩的晗辛连忙站起来,神情中晃过一丝慌乱。叶初雪过去拉住地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却让晗辛心头微微一暖,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
叶初雪也就明白了,问:“他来了?”却也不必等答案,笑道:“正好得了一壶酒,咱们在这儿喝两口?”
晗辛皱眉接过酒壶摸了摸:“凉了,喝冷酒不好。再说这儿这么冷,你哪里受得住?”
“那你就想想办法嘛。”叶初雪凑近她耳畔,低声说,“我得进去看看。”
晗辛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捧着酒壶走上台阶,在门上敲了敲。
书房实际上是两间,外面是一个过厅,门的左右摆着两张坐床,供平宗以及往来官员的随员休憩等候,再往里走还有一道门,进去才是平宗议事的地方。
听见敲门声,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服饰当是平亲身边的童子,看见她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你是哪儿的?来干吗?”
晗辛却不急着答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向里面张望,果然看见了在坐床旁站着的阿寂。
“你东张西望做什么?问你话呢,快回答!”童子语气严厉,一脸倨傲。
晗辛冲阿寂使眼色示意不要声张,这才又转向童子,晃了晃手上的酒壶:“酒凉了,找地方热一热。”
童子气得简直要笑了:“这是什么地方?啊?这是你来热酒的地方吗?我要不要再给你备点儿牛肉羊肉啊?”
晗辛笑眯眯地说:“如果有自然最好,不过我猜你是变不出来的,就不让你为难了。只要借你们这儿的熏笼用用,略温温酒就好。”
童子皱眉瞪眼正要发作,听见里面平宗问:“阿陁,什么人?”
阿陁回头欲答,晗辛趁他不备突然从他身旁侧身挤了进去。阿陁没料到她如此无礼,大惊失色,转身欲抓,晗辛却动作极快,躲过了他的手。阿陁赶紧迫上去一手搭住晗辛的肩怒道:“这里你也敢乱闯,活腻了?!”
晗辛回头,冲阿陁挤眼做鬼脸,肩头一扭便甩脱了他的手。阿陁从未被人如此戏弄过,不禁大怒,又要去追,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摔倒,阿寂赶紧过来扶住他说:“阿陁,你小心。”
阿陁跺脚:“你别管我,快拦住那个刁妇,这里岂容她撒野!”
阿寂不高兴了,狠狠拽住他的胳膊:说话小心!”
阿陁一怔,不知他这怒气从何而来,结结巴巴地说:“可是那个女人,那个……”
他话音未落,已经听见里面平宗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阿寂笑道:“看,殿下也没有怪罪嘛。”
阿陁悻悻地从他掌中抽出胳膊,问:“她到底是什么人?”
里面书房中,晗辛向平宗款款行礼,对坐在一旁死盯着自己的平衍视若不见,面上笑容不减:“夫人多谢殿下赐酒,只是她不能喝冷酒,求借这儿的熏笼用用。”
平宗负手盯着她看,看她学着主人那样满口说着不相于的话,看她目光中闪出狡黠的光芒,就像看到了那个人的替身一样。她说什么他并没有听进去,见她盯着自己看,才回过神来,冲平衍笑道:“我多日不在府中,规矩看来是废得差不多了。”他转向晗辛,说:“你既然进了我的府里,总是要按照府里的规矩来,即便恃宠而骄也不可败坏了府里的名声。这是乐川王,还不快来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