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听见这一声“陛下”,也微微震撼。但他随即就将翻涌的心绪强力压了下去,手执一柄长刀,慢慢抬起手指向平若:“阿若,你如今是一军统帅,是要与我在战场上决高下,还是要斗狠呢?你自己决定。”
平若向四周看了一眼。他此刻身陷敌军中军阵中,纵然身后有十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相随,却终究无力与成千上万的大军相抗,而敌军在平宗突然现身之后士气大振。平衍已经飞速令人换上了平宗镶着金边的龙旗和代表贺布部首领的狼旗。旗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如那轮旭日般,照亮所有人的眼睛。平衍为首,厍狄聪以降所有将士同时向平宗行军礼,口呼万岁,声震寰宇。
龙城军中爆发出的欢呼甚至超过了平衍开启那一箭。
但这是他实至名归的。
平若自幼就知道父亲在摄政王之外,更为人所敬畏的,是他战神的威名。从十六岁受先帝征召从军,平宗从前车将军起步,其间凡十四年,北伐高车,东平青徐,打通河西,登上摄政王之位后又平定西蜀,一生之中南征北战,威名赫赫,远达漠北河西诸部。战神之名从未有人公开叫出来过,却深深扎在每个人的心中,成为北朝将士不可动摇的信仰。
平宗的出现,不仅令龙城军士气振奋,也给平若麾下将士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就在平宗和平若对话的这几个来回之间,一股不安的躁动已经从身后传了过来,令平若即使还有好狠斗勇之心,却终究不能无视自己士兵的不安。
“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委决不下?”平宗冷笑,“阿若,你可已经是统率千军万马之人了。”
平若面上一红,恭敬地向平宗抱拳行礼,拨马向回走。
厍狄聪在一旁看得发怔,他也是杀红了眼,一时管不住自己,大声喊道:“陛下,就这样让他走了吗?世子回去,雒都势必更难攻下!”他情急之下,已经顾不得再换称呼,仍旧将平若称作世子。
平宗看他一眼,并没有开口的意愿,倒是跟在一旁的楚勒皱眉呵斥道:“陛下父子间的私事,岂是咱们做臣下的可以置喙的?你还不闭嘴!”
厍狄聪也算是秦王府中首届一指的干将,在平衍军中一直是最得力的将领。平衍此次发兵,这一路而来,都是他在鞍前马后部署指挥,一仗打到现在,在军中威望日高,却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遭到楚勒当众训斥,一时之间脸色涨得通红,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平衍默默抬头看着平宗,似是在等他来处置这样的争端。
平宗却仿佛对这样的龃龉压根儿没有看到一样,朗声道:“传令下去,大军驻扎在五里之外的龙首原上。三军将士休整三日。三日后,咱们决战于龙首原下。”
平若往回走的步子顿了一下,他并不肯怠慢,郑重掉转马头,向平宗行礼:“三日后见。”
第五十一章 升沉不改故人情
平宸利用晗辛令平衍退兵之后,再也难以支撑,还是崔璨唤来车驾护送着他回宫。
他尚余最后一分气力,临上车前突然叫停了车驾,转头看向晗辛,伸出手来:“你来不来?”
晗辛蓬头垢面,衣衫散乱,目光却始终坚定清亮,见平宸唤她,使向前走了一步,却发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晗辛回头,对上崔璨的眼睛。
崔璨说:“别去。”
晗辛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之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崔璨在她心目中一直都是忠诚事君、谨守君臣之道的至纯之人,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听见崔璨教唆她违抗君命。
崔璨见她犹豫,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这是你逃出他手心唯一的机会。”他知道晗辛的惊疑,叹了口气,放低声音:“我不能再让他拿你当盾牌,不能让他这样凌辱你。”
平宸看着两人喋喋不休地私语,渐渐恼怒,声音严厉了起来:“阿姊,你跟我走!”
晗辛听在耳中,却不肯动,目光停留在崔璨的脸上,良久,才长叹了一声,向崔璨敛袖行礼:“崔相,多谢你的护持,只是我还不能离开,我不能将我的主人留在他的手中,我要去救她。”
崔璨还想再劝,晗辛却已经转身走到平宸身边,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中。
平宸的手掌枯瘦冰凉,仿佛一把枯骨一般,一下子攥住了晗辛的手腕,便拼尽全力死死握住不肯松手。他向外凸出的骨节生硬地硌着她,指节与指节相锉,两人都感受到那如同锉骨一样的疼痛。
晗辛的脸色本就苍白,冷汗微微沁出,却咬着嘴唇不肯求饶。平宸的面上显出异样的潮红,目光锁着她的表情,直到看不出任何端倪了,才终于放过她:“你先上车。”
晗辛一言不发,在众人的注视下上了车。
平宸被送进大殿来的时候,晗辛甚至上前搭了把手,搀扶了一下他的胳膊。这一握才惊觉短短十几天时间,这少年已经浑身枯瘦得不成样子。然而她却是对这样的枯瘦最为熟悉的人,仿佛宿命一般,她的每一个男人似乎都要落到这般下场。
平宸坐定,要喘息一会儿才能看着她阴鸷地笑:“没想到你到底还是跟来了。朕一度以为,等朕的会是一把匕首。”
“还用匕首吗?”晗辛淡然地回答,“我就是匕首。”她的目光如剑,看着平宸:“我还是陛下的毒药,是陛下的掘墓人。”
若是一个月前,这样的话如果不是引起平宸的震怒,就一定是令他胆寒。然而此时的平宸看着晗辛,却目光平静一如秋湖。他定定地看着晗辛,忽而笑道:“晗辛,你生气的样子真漂亮。”
一句话堵得晗辛几乎说不下去了,她定了定神,才能继续摊牌:“你要放了叶娘子。”
“为什么?”平宸笑得有气无力,却闪过一丝狠厉的神色,“听听你的话,想要朕做什么也得好好说话,这样没有规矩可不行。”
晗辛不理他的讥讽,继续说道:“当初如果不是她,你到如今都还被幽禁在延庆殿里,遑论如今能够自称朕。”
“如果没有她,也就没有晋王口口声声以朕自称。”平宸冷笑,苍白的面色像是剑一样凌厉锋锐,“你们都以为她做了那些事情,朕就要感谢她。可若不是她搅动了龙城,将龙城上下连根拔起翻覆了几转,晋王又哪儿来的胆子和野心,居然敢僭越登基?她帮了朕一次,朕便要感谢她夺走了朕的江山吗?”
“陛下的江山是自己技不如人丢的,与叶娘子有什么关系?”晗辛冷冷地说,忽而又笑,“而且若不是她,今日雒都就破了。算起来,她救你已经两次。陛下就是这样报答恩人的吗?”
“她救了我?”平宸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晗辛,你真当没有她,朕就想不出这样的退敌之策吗?”
晗辛的心猛地一沉,面色变得苍白。
她的变化清晰落入平宸的眼中,少年帝王恶意地笑了起来:“谁不知道你是七郎的心头肉?你当日离开龙城,秦王府的人一路也不知派了多少出来找你,如果不是朕将你带入宫来,你迟早也会被秦王府的人带走。”他见晗辛的眼中浮上一层水雾,笑得更加歇斯底里:“只不过这计策由那个女人说出来,你会去遵行;由朕说出来,朕便成了千古薄幸之人。”
晗辛的心怦怦直跳,她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们都低估了这少年帝王。他毕竟一生之中几经沉浮,见识过各种人情冷暖,也早已经勘透了身边众人的心思。他只是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天性轻浮急躁,又不像平若那样懂得痛定恩痛,以至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但他绝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晗辛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开口,只得沉默地瞪着他,直到瞪得他再也绷不住,扭过脸去,别扭地说:“你不要用这种小狗一样的眼神,没有用。那女人太厉害,放出去一定是祸害。何况。朕留着她还有用。”
晗辛自然明白他所说的有用是指什么。平衍掌军的时候,能够用晗辛退兵,那么如果平宗亲征,还有什么是比叶初雪更合适的退敌之器呢?
晗辛知道循着正常的路子是没办法说通平宸的,想了想,忽而笑道:“陛下真是胆子大,我家主人那样的人,你也敢留在身边。你就不怕她在这雒都重演龙城之计?”
平宸嗤笑:“朕可不是晋王,不会被那女人迷得昏了头。”
“是吗?”晗辛一边轻声反问,一边似有意若无意地拂了一下披散在肩头的碎发,淡谈一笑,眼风飞处,竟令得平宸蓦地红了脸。
晗辛将一切看在眼中,放下手道:“陛下连我这关都过不了,何况我家主人?”
“你!”晗辛眼角眉梢的讥讽令平宸恼羞成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好,朕就让你知道,那女人你们都觉得了不得,在朕眼中,不过如粪土一般!”
叶初雪被带来的时候双手还绑着绳子。
她这些日一边闹着孕吐,一边又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色发黄,眼神也不若从前那样闪着光。
然而一俟蒙着她眼睛的黑布条取掉,叶初雪一眼看到了还来不及梳洗整理仪容的晗辛,便已经明白,笑道:“看来秦王对晗辛还是余情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