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是严禁官员宗室服丹的,这一点崔璨自然比谁都明白。听了平若的说法面上一红,嘴上却又强辩道:“那你也应该劝一劝才对,他多少总还是听你的。”
“你以为我没劝过?”平若苦笑,“我去找吴道士的金丹,总好过那些来历不明的仙丹五石散吧?”他也不想让崔璨太过尴尬,这事点一下就揭过,只是说:“倒是你今日跟陛下到底在斗什么气?怎么让你给皇子取个名字你就这样不乐意?”
崔璨自然无法说出自己与晗辛的瓜葛,沉默良久只得道:“皇子之母只怕你也认识,她叫晗辛。”
平若吃了一惊。当日晗辛与平衍的婚礼他出了好大的力,自然不陌生,却仍旧不敢相信,追问了一句:“嫁给七叔的那个晗辛?”
“还能有哪个?”崔璨倒是惊奇起来,“怎么这么大的事,你却不知道?”
平若苦笑:“崔相以为我莫非也跟严望一样能够出入内廷吗?”
平若到底是丁零人,说起话来禁忌远没有崔璨那么多,这一句话倒是令崔璨窘得满面通红,连连作揖行礼,道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好奇平中书与陛下也是总角之交,多少总会知道些内情吧?”
“如今大了,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厮混。陛下的内帷之事我还没崔相清楚呢。”
崔璨越发被他揶揄得抬不起头来,便有些恼羞成怒,起身就要向外走:“平中书既然没有要紧事,在下还是告辞的好。”
“哎,崔相,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平若拉住他,连忙问道,“今夜内苑家宴连我都没份,崔相你莫非真的不愿意去吗?”
一句话问到了崔璨的心上,他的动作一下子凝滞,良久才长叹一声:“我欠她一个交代。”
再见到的晗辛却与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崔璨在平衍的婚礼上是见过盛装的晗辛的,只不过那时的她多年心事得偿所愿,自有一番妩媚风流的光彩,而如今的晗辛,身上珠翠环绕,锦缎华衣,面色却带着蜡黄,眉目间有化不去的愁绪,面色憔悴,竟被鬓边的珠花映得黯然失色。
崔璨见到不禁一怔,心猛地就揪痛了起来。
崔璨身为外臣,只能坐在筵席最远端,遥遥看着她在灯下憔悴,除了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之外,已经找不到别的排遣方法。
平宸兴致却很高。他一反以往丁零贵族逢筵席必定下场跳舞的习惯,安坐在上面,只寻些汉人的丝竹来,笙箫琴瑟,远远地在园林的另一端演奏,让乐声在月夜中逍遥发散,到入耳只剩下游丝般的声缕,却胜在了缥缈悠远。
平宸内廷居然颇有些女眷,都是些北方世族的女儿。好容易有了一位与汉人无异的皇帝,看来为了获得平宸的青眼,世族们也都下了一番功夫。崔璨身为清河崔氏子弟,对这样的逢迎颇为不屑,更加不愿意说话,只是一味喝酒。他酒量平平,不知不觉就喝得人事不知了。
待到醒来时,仿佛置身在花丛之中。筵席已经散了,平宸、内侍、宫女和那群内眷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乐声仍旧丝丝缕缕似有若无地飘过来。
他茫然地坐直身体,喝得有点儿多,头又闷又沉。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说:“你怕是喝醉了,回去让人煮些醒酒汤喝吧。”
崔璨已经起身了,一听见这声音手一软.又坐了回去:“晗辛……”
“想见你一面,是我求陛下的。”
崔璨一怔,这才明白了平宸这样安排的原委:“你如今身在深宫,当谨言慎行,不该求他的。”
“你是冶国栋梁,他如今对你无比倚重,我并不怕会给你带来不利。只是有些事情,我总觉得该有个了结。”
“了结……”崔璨只觉心痛如绞,连呼吸都会带来肺腑的灼痛。他摸了摸脸,发觉脸上的肌肉是僵的,连苦笑都做不到,“终究,还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是我大意了。”晗辛低声说,“他知道了我一直都在府上,我本来怕他找你麻烦,如今看来是不会的。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崔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却始终没有回头。他自幼自诩熟读诗书,胸中有天地,掌中握着乾坤,浑身安邦定国、匡扶社稷的本事,自成年后就将管仲、乐毅、诸葛丞相这些人当作自己的楷模。然而到如今却发现他连转身面对一个女人的勇气都没有。
晗辛像是知道他的心思,长叹了一声,低声遭:“我想见你一面,只是想当面向你道谢,感谢你照顾我那么久。你我终究还是少了些天缘。”
她说了这些话,见他始终沉默,渐渐说不下去了。沉默了良久,才突然低声道:“今日还要求你一件事,我希望这孩子的名字叫熠。”
崔璨一怔,突然鼻中发酸,点了点头:“光耀明亮,是个好名字。”“熠”与他的名“璨”含义接近,他突然明白这是晗辛对他的情意。于是点了点头:“你放心。”
“如此多谢了。”晗辛轻声地说。
崔璨的双手在腿面上握成了拳,要紧闭上眼睛才能抑制住转身看她一眼的冲动,沙哑着声音说:“我多希望这孩子是我的儿子。”
身后微风拂动花树,半晌没有人声。崔璨忍耐不住回过身来,只见树影婆娑,花树芬芳,哪里还有晗辛的影子。
他怅然怔立,过了良久都不能确定之前那一番究竟是梦是真。
三日之后,由中书监发布圣旨,宣布皇帝长子命名为熠,其母梁氏加封为昭仪。
第三十八章 浮生沉潜一梦惊
乐姌又仔细地描绘了一遍颊边的芙蓉花样,特地选了与芙蓉同色的胭脂点染了口唇,仿照龙城贵妇人最新的样式,将长裙系在胸下,用衣带将胸脯勒得高高隆起,如同两座玉山,将身体勾勒得玲珑曲折,这才又在外面添了一件淡粉色的罩衫,头插芙蓉金步摇,臂挽蝉纱帛披,袅娜娉婷地步出自己的房门。
不料平衍就在门外等着,见她这样,淡淡地问:“怎么,要出门?”
乐姌就像是不听话的孩子去捣乱被人捉了个正着,面上一红,岔开话题:“殿下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既然来找你,自然是有事。”平衍坐在绳床上,目光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着她,末了突然说了一句,“没用的。”
乐姌一怔,不明所以:“什么?”
“你打扮得再花枝招展也没用,陛下不会正眼看你一眼的。”
乐姌破天荒地被他说得无地自容,面现怒意,冷笑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烦请你说明白。”
平衍倒是从善如流,果然依照她的要求说得更加直白:“你以为陛下和叶娘子闹别扭,你就能趁虚而入了?”他尖酸刻薄地笑了一下,目光落在乐姌身上,像是在打量一只四处乱钻的老鼠,“没用的。这一个月,不只陛下宫中原本那些嫔妃,还有诸部大人,甚至朝堂重臣,哪个不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的女儿送到陛下面前去?你们以为他们夫妻吵架,别人就能替代叶娘子了吗?做梦。”
乐姌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冷笑道:“我怎么记得殿下才是那个为了不让叶娘子做皇后不惜与陛下撕破脸皮的人?如今却又操心起旁人趁虚而入了?”
“我不是操心旁人,只是告诉你,把你心里那些妄想收起来。除非你也能像叶娘子那样在陛下手上把江山翻覆上几个来回,否则陛下连正眼都不会看你一眼。但是你若做这样的打算,我立时便可以杀了你。”
“你!”乐姌立时变色想要发作,但平衍虽然只是坐在绳床上抬头平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却有一种严厉而坚定的意味,令她不敢造次,终于只能强忍住不悦,讪笑道:“说得这么吓人做什么?你呀,多心啦。我就算是有那个勾引皇帝的心,也没有得罪我旧主人的胆子。”
“如果没有最好。”平衍丝毫不为她的示弱动摇,问道,“你打扮成这个样子进宫,却是为了什么?”
乐姌嗤笑:“你懂什么,我是去见你的叶娘子的。若不打扮得漂亮些,连她一个身在囚禁中的女人都把我比下去了,我如何肯咽下这口气去?”
平衍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审视着她的面色,心中对她话中的真假谨慎判断着。良久才似乎终于采信了这样的说法,点了点头,却说:“不能去。”
乐姌终于忍不住变色:“你什么意思?”
“这是陛下的意思。”平衍面无表情地说,“他让我看住你,不许你进宫去见叶娘子。”
“那他是什么意思?”乐姌终于忍无可忍,“把人关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这么多天他自己不去看也就罢了,还不让旁人去?他是真的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逼死了她你不是就称心了吗?”平衍冷淡地说,“人家夫妻的事,我劝你少操心。”
“我的事你也不用管。”
“不巧得很,你正巧是我府上的客人,我不能不管。”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就像手上沾染了什么恶心东西,唯恐避之不及中还带着无奈,“陛下的命令,只让我看好两个人,不许与叶娘子接触。我总不能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