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在这个时候从山影中挣脱了出来,金光似箭一样向周围辐射,将大地、草原、山川、河流都镶嵌上了金色的光芒。
焉赉仰望着平宗,只觉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和坚定。他突然意识到,叶初雪在这个男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为一种信仰,一种让他可以忘掉自己的渴望、放弃自己的执着、不顾自己的利益,也蔑视世间所有的困难,无论如何都要去实现、去接近的信仰。
焉赉心中发愁,并不因平宗的话而对叶初雪的现状有信心,却更加担心万一自己的猜测成真,要如何不让平宗失去理智。
但是此时此刻,在平宗不可拂逆的意志下,他能够做的只是服从命令:“好,我这就去召集部众,咱们一起去云山。”
平宗却已经等不及:“你去吧,带着大军来追我,我先走一步。”
“将军!”焉赉大吃一惊,想要阻止,平宗却已经提缰一跃,闪开了他的阻拦。
“与其拦我,不如你们动作快点儿。”平宗在马上一笑,再不理睬焉赉,纵马向云山飞奔而去。
此时叶初雪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处巨石上向下攀爬。
她的肚子成了最大的累赘,只是走路还好,有些险峻的地方需要手脚并用的时候,最先碰到石头的总是肚子。她不得不格外小心,甚至要用更危险的姿势,背对着巨石,一点点向下蹭。
有时候脚底下是百丈深的沟壑,她不敢往下看,只能集中精神看着紧抠着石缝的指尖,或者被藤蔓枝丫遮挡住的天空。
只有看着蓝天白云,才能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还有人在等着她出现。她心中始终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平宗会在这条无比崎岖艰难的山路的尽头等着她,将她从这一切困厄苦难中带走,将她护在怀中,为她遮风挡雨,保护她不被睢子他们追上。
她就是靠着这样的信念不肯有片刻停歇。
她的脚上满是血泡,手指更是磨得不成样子,十个指尖没有一个是完好的,扶过的石头、树干上都留下了指尖渗出的血迹。
她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裙子下摆早被她扯去,裸露出来的脚躁上到处都是被荆棘划破的血痕,而最难熬的是胎动。
腹中的孩子似乎体察到了她激越的心情,也变得格外活跃。叶初雪猜这一定是个男孩,精力充沛得不得了,在肚子里拳打脚踢,还经常在她身涉险境的时候突如其来地踢动,起初惊得叶初雪差点儿松手跌下山沟去。
叶初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坚持走下去的。如果没有小白和赫勒敦的日夜陪伴,也许她连半天都走不了,就会半途而废;也许没有即将见到平宗的巨大渴望驱动,她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在寸步难行的夜里,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枕在赫勒敦或者小白的身上休息,却全然无法合眼。
叶初雪如今觉得,当初带着平宗顶着风雪穿越北苑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因为那时不论怎样都有平宗在,那个人即使在昏迷中也能让她心中产生无限的勇气和力量,而如今,她有的,只是肚子里的孩子。
她走到后来已经极度虚弱,全靠着一股不肯放弃的倔强,艰难地挪动身体。
好在终于走出了山坳之后,脚下的路平坦了许多。虽然荆条、灌木、荆棘和看不见的各种陷阱还是不可避免,到底不用她手脚并用地艰难攀爬,就已经很好了。
她找了一块略平坦的石头坐下来喘息。
空山虚谷,天地无声。
小白凑过来,拿头磨蹭她的膝盖。叶初雪在它的身上绑着一个水囊,一边摸着它的头,一边顺势解下来喝水。
她已经能准确地估算出自己的脚程。虽然下山的路被巨石遮挡,但她一眼便已经看出,再要一个时辰,她就能彻底走出这座大山,秋天金黄的草场已经在不远处向她招手。从草原上吹来的风,带着干净清澈、被阳光曝晒过的干燥的气味。
她已经开始想念北苑的广阔和龙城坊里间弥漫的羊肉酥酪的香味了,即使她从来也没喜欢过这些食物,此时想来却仍然觉得无比亲切。
小白突然仰头长嗥了起来,声音嘹亮而有力,远远地送出去,撞击在山体上又弹了回来,在山谷间形成绵延不绝的回声。
叶初雪放下手中的水囊瞪着它:“你做什么?不怕被人听见吗?”
小白不理她,停了停,又继续长嗥。
叶初雪站起来,心头无端激越地跳动,然后她听见了马蹄声。
山谷静谧,就连鸟叫都停止了,整个天地都变得无比安静,似乎专为了将那坚定有力的蹄声传送给她。
叶初雪努力张望,仿佛能看见那个人骑在马上飞奔而来的身影。她的心随着马蹄的声音而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张口想要出声呼唤,然而肚子突然一抽,腹中的孩子狠狠踹了她一脚。叶初雪猝不及防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一时间叫喊不出来,只能拍拍小白的头:“叫,接着叫!”
狼嗥声被平宗听得分明,他循声一路往山中寻了进来。但山谷回音造成了很大的障碍,他需要仔细辩认声音传来的方向,还要不时停下来仔细倾听,希望能听到叶初雪的呼喊声。
好容易挨过了一轮胎动,叶初雪突然听不见蹄声了,她有些焦急,扶着石头要站起来张望。因为大肚子而动作笨拙,她站起身之前要慢慢地直起身。就在这一刹那,一道尖锐的光线刺入了眼睛。
若是一年前刚刚渡江北上的叶初雪一定不会留意到这一丝光线,然而如今的叶初雪已经出生入死经历过无数危机,她立即分辨出了那是弓弦在阳光下的反光。
她浑身一僵,保持着半弯腰身的姿势一时不敢再动,脑中飞快地转动起来。
一切之前来不及细想的蹊跷之处都变得无比明显。睢子那样的人怎么会想不到匕首能够砍断铁链?为什么一直没有见到步六狐人追上来?如果步六狐人在外面一圈圈地保护着他们,为什么她这一路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以及,之前以为是因为有狼群所以不曾遇见的野兽猛禽,只怕都是有人提前替她清理掉了。甚至只怕她这一路所走的路线,也是有人提前安排好的,才能让她一个孕妇安全地来到这里。
叶初雪想明白了一切,这才慢慢站直身体。
之前她心思迫切地一味赶路,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留意到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安静。
连风都停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已经能看见平宗的身影出现在谷口。高大的天都马上那个矫健强壮的身影那么熟悉而亲切,只要她一出声,平宗就能发现她的位置,朝她飞奔而来。
叶初雪发现了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十分巧妙,三面被茂密的植被和巨石环绕,居高临下,拱卫着她这个方向。只要平宗走到离她五十尺范围之内,只怕箭矢就会从天而降,将他射成刺猬。
小白抬起头又要长嗥,叶初雪眼明手快一把握住它的嘴不让它出声。
小白力气巨大,摇着头要甩开她的钳制。叶初雪跪在地上,死死搂住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说:“别出声,小白,别让他听见你的声音。”
她这样说着,早已泪流满面,眼泪打湿了小白的毛。
平宗听不见任何声音,失去了方向。他纵马在下面的谷口来回逡巡,马蹄声敲打着这空寂山谷每一个人的心。叶初雪的心悬在了嗓子眼,生怕他决定向谷口里面探查。
睢子说过要以她为饵,她总以为平宗不会上当。但如果只是她,如果他看不见别人的话,平宗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
她抱着小白,在它耳边轻声地说:“引开他,把他带走,这里太危险了。”
小白听懂了,血色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纵身从高处扑了下去。
平宗的天都马猝不及防,长嘶一声向后躲闪。平宗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白影闪电一样掠过。他立即意识到那是两只白狼之一,连忙吹了声口哨:“小白?赫勒敦?”
白狼飞快地向着谷口外面的方向跑去,平宗毫不迟疑地纵马追了上去。
叶初雪整个人瘫软在远处,几乎无法支撑,只能攀在石头上,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人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她竖着耳朵,听着马蹄声越去越远,直到听不见了,才终于松了口气,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有人来到她的身后,递给她一片布巾。
睢子说:“你哭什么?该哭的应该是我。跋涉四五个月,费尽力气设下的圈套,就这么被你给破坏了。你该笑才对。”
叶初雪抬起头来,顾不得擦去泪水,冲他咧嘴一笑,目光中满满的恨意令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睢子压下心头的不安,一把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走吧!”
叶初雪勉力站好,用力甩开他的手臂,冷笑道:“现在你终于要带我去见那个人了?”
平宗一路纵马对小白紧追不舍。
小白蹿得飞快,一时在山上,一时在马前,也不知跑出去多远,小白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平宗,龇牙发出呜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