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子嘿嘿地讪笑:“你到这个时候还觉得晋王能用什么好处买通我?”
“人总有所求。你千辛万苦把我带到这里来,总是有原因的。不管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晋王都能加倍。可我觉得你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所以我许给你的,是你最想要的。”
“我最想要的?”睢子冷哼了一声,也没有了再去招惹她的兴趣,“我想要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
“无非报仇,重振步六狐,划地为王这几个路子。除了报仇,别的晋王都能帮你达成。可我怎么觉得你根本就不想报仇呢?”叶初雪抓住他这一瞬间的情绪失控,像针尖一样精准地试探着他。
睢子立即就察觉了她的企图,脸上又挂出吊儿郎当的笑容,抬着她的下巴说:“我想要你,你说晋王会不会让给我呢?”
叶初雪静静地说:“上一个这么问晋王的人死得很惨,那人跟你也很熟,就是你兄长。”
睢子的怒气并没有照着叶初雪的预期冒出来,他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飞快地冷静了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用的。”他语气平静,目光清澈,丝毫不被叶初雪的挑衅所扰:“我的目的你也清楚,就是要杀晋王报仇。我会把你当作诱饵,等着他来上钩。”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明白了。”
她说完转身朝帐篷走去,知道睢子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后,一点也不敢有所松懈,一直到走进帐篷之前,都不敢呼吸。她怕自己稍微走神,就会让肩膀紧绷的程度,或者是弯腰时的姿势出卖自己的心情。
她要确保睢子毫无察觉。
叶初雪那一夜照例久久没能入睡,她躺在毡毯上,静静数着外面的呼吸声。
在无数个漫长蛮荒的夜里,她就这样静静躺在黑暗中,一边思念着那个人,一边细心聆听外面人的声息。睢子将所有手下都撒了出去。她知道距离他们不到三里的地方,就有至少五百人的保护圈。在他们抵达之前探索路径,选择宿营的地点,准备食物和水,甚至在他们到达预定地点的时候,帐篷都已经搭好。
但是从来也见不到人。自从出过几次事之后,睢子就不让她出现在那些手下面前。
在十里之外是一个更大的保护圈,驱除野兽,往返联络,制订行进的计划。还有更多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叶初雪曾经猜测过那些人都在哪里,毕竟有狼群的守护,那些人的行动不可能太过容易。如今看来,那些人都被睢子派出去探听山外的消息了。
从很久之前开始,叶初雪就知道一个人可以没有强健的身体,没有强大的权力,没有高超的武艺,但有一样东西必不可少,那就是消息。她曾经在南朝后宫中广布眼线,掌权后更将眼线撒向整个江南,甚至不惜让晗辛假死北上,也要有她自己的消息渠道。
睢子的想法跟她一样。他不怕带着手下和一个孕妇居无定所地在大山之中游荡,却毫不松懈地打探着外界的消息。
叶初雪不得不承认,与平宗比起来,睢子跟她更像。他们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所以彼此都很容易猜到对方的想法。睢子说得很明白,要以她为饵,引诱平宗上钩,趁机报仇。
叶初雪支着耳朵分辨着外面那些人的声息。从上一次摊牌后,她就开始细心观察,分辨每一个人睡觉时的鼾声,走路时的脚步声,说话时的气息,甚至平时的呼吸声。
现在她只要听着,就可以准确地确认帐篷外每个人的位置,他们是在浅眠还是熟睡。
她一直等到连属于睢子的气息都变得悠长均匀,才小心翼翼捧着铁链坐了起来。
铁链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叶初雪屏住呼吸听着,外面有两个人的声息略有些凝滞,但随即又如常起伏。
她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匕首来。
睢子给她的匕首曾经帮了她大忙。在平宗将她从严望的马蹄下救出来之后,就是用这把匕首切断了铁链,摆脱了束缚。
叶初雪用匕首切下去,果然削铁如泥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将铁链斩断。
她收好匕首,悄悄走出帐篷。
营地里篝火熊熊燃烧,那些步六狐男人们睡得正酣。叶初雪知道守在东北角的高个子爱喝酒,平时睡得最沉,也最死,而睢子一向最为警醒。她选择避开睢子,从东北角沉睡着的高个子身边走出营地。
她面前是漆黑一片的密林,但是她不怕,因为很快她就在林中看见了两道白影,四只血红的眼睛向她靠近。
叶初雪伸出手来,小白在她脚边打转,赫勒敦过来舔了舔她的手掌。
“赫勒敦,”她低声说,“带我去找他,你一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赫勒敦肃穆地瞪着她,良久终于转身向外面走去。小白低声欢呼,一下子蹿到前面去带路。叶初雪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生怕不小心跌倒会伤了孩子。
赫勒敦似乎也明白,尽量选平坦的地方通行。
叶初雪行走在黑暗中,却不觉黑暗。周边的树林中动物的腥膻之气随着风涌动,她知道借着夜色的掩护,无数的狼正在她的周围无声奔跑追逐。她竟然觉得安全,比跟那些步六狐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安全得多。
只是她却忘记了自己那一头银发,在夜色中是何等耀眼夺目。
没有了睢子的照顾和步六狐人开路,叶初雪走了整整三天,才终于走到了大山的外缘。三天里,赫勒敦和小白轮流陪伴着她,另外一个就会在前面探路,寻找平宗他们的踪迹。
大批的狼群聚集在他们附近,日夜不停地奔跑嗥叫。直到很多年以后,附近方圆几百里的牧人和猎人都在传说,那一年的云山闹了狼灾,好像整个草原的狼都集中到了云山南麓。为首的是一个狼精变的白发女人,她身边还有两只体型巨大的白狼。
这样的传说几乎是立即就传播开来。至少当平宗带着人在茫茫沙漠、草原、高山之间如大海捞针一样四处寻找蛛丝马迹的时候,这个消息被及时地送到了他的耳中。
平宗连续三夜离开大队人马,独自夜宿在旷野之中。焉赉本要带着铁卫相随,被他严词喝退。有人看见他曾经被狼群包围,但当焉赉带人赶去救援的时候,平宗和他的天都马却安然无恙地在原地静坐,唯有他周围的狼粪证实了旁人的说法。
焉赉来到平宗身边,见他端坐在高处,目光落在远处的云山,便大致明白了一些,问道:“是有叶娘子的消息了?”
“嗯。”平宗起身上马,目光炯炯,丝毫没有一夜不睡后的困倦,“招呼大伙儿上马,咱们去云山。”
焉赉呆了呆,急切地拦在平宗马前:“云山南麓乱石绝壁林立,荆棘苍苔丛生,别说人,就是动物都罕有所至,他们不可能在那里吧?”
平宗倒也不跟他着急,只是说:“你想想,他们自从进了云山,草原上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迹。如今突然冒出来白狼精和云山狼灾的消息,多少会跟他们有关吧?”他极目远眺,像是想要将远处云山脚下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楚明白:“昨夜一小群狼突然出现,带来这个,你看……”
他摊开手,掌心握着两团白色的毛发。焉赉看了一怔:“这不像是人的头发。”
平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她的。这是狼的毛,赫勒敦的和小白的。它们守在她身边呢,白狼精身边两只巨大的狼。焉赉,我敢肯定他们就在云山南麓。”
焉赉仍然不放心,担忧地问:“奠非他们真的从漠北云山北麓一路跋涉,穿越山林到了这里?”
“四个多月,他们有这个时间。”平宗说完就打算走,“别耽误了,是不是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焉赉却仍然挽住他的马缰,抬起眼看住平宗的脸:“将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叶娘子真的有身孕,怎么可能跋山涉水走这么远?她的身体受得了吗?而且那群人……那群人……跟昆莱是一伙儿的……”
平宗怒火上冲,沉声喝问:“你想说什么?”
焉赉在他如山一样的压力下,硬着头皮说:“我是怕这回是个陷阱。”
“陷阱?”
“对方知道你听到叶娘子的消息一定会去,故意放出这样的消息。叶娘子根本不可能穿越整个云山到这里,她的身体不允许。我怕她根本不在这里,甚至我怕……”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心头憋闷得难受,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说不下去了。
平宗反倒收敛了怒气,缓缓问道:“你是怕她已经死了?”
焉赉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只觉头顶有千斤之重,艰难地点了点头:“就算步六狐人不对她做什么,她也熬不过这么漫长的跋涉。”他说完之后将头垂得更低,准备着承受平宗的怒气。
然而没有,几乎是天长地久的沉默之后,平宗的声音平静地在他头顶上方响起来:
“你错了,她承受得了。”
焉赉惊讶地抬头,见平宗坐在马背上,目光仍然投向远方的云山,脸上神情却变得温和而有信心:“别的女人或许不行,但她是叶初雪,强悍倔强不轻易放弃的叶初雪,她会坚持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