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自幼便在这庭院中进进出出,对这些菩萨也早就熟视无睹,这却是他第一次有所感应,突然发现那些菩萨仿佛活了过来,注视着他的目光中有这各种难以言说却又一望即明的深意。
正在他发呆的当儿,里面莺歌已经迎了出来,一见他就催促道:“回来了还在外面发什么呆,王妃等你好久了。”
平若恍然回神,看着她的目光还有些发怔。莺歌见他半天不答也不动,便走过来拉他:“怎么了,一个多月不回来,不会不认识路了吧?还是被什么给魇住了?”
平若被她拉住了手,这才猛地醒觉,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低声道:“我会走,你放手。”
莺歌、燕舞等人与平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早已经熟不拘礼,被他这样一说,莺歌才突然意识到如今眼前这少年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满府乱跑、拿着小弓射鸟的世子了。她面上一窘,连忙后退,低声道:“却忘了你如今已经是朝廷栋梁了,是奴婢造次。快进去吧,王妃还等着呢。”
莺歌说完也不再顾他,转身匆匆往里走。平若倒是被自己陌生的态度小小惊了一下,他排除脑中杂念,连忙跟上去。
贺兰王妃坐立不安,一见平若进来,迎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别行礼了,里面说话。”
莺歌与燕舞两人一对眼神,也知道他们母子是要说体己话,便悄然离开,从外面将门关上。
平若不待母亲开口便先行请罪:“这些日忙昏了头,不见阿娘已经许久了。”
贺兰王妃拍拍他的手背,拉着他一同在塌上坐下,说道:“你先别给我说这些虚的,我问你,眼下盛传陛下不要龙城了?”
见母亲这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找来,平若心中多少已经有点儿数了,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阿娘听谁说的?”
“你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贺兰王妃嗤笑了一声,像是在责备他的小心思,“丞相崔璨出城做什么去了?禁军调动是为了什么?最近一个月日日都有官员离开,他们都去做什么了?”
“陛下是要亲征平定昭明之乱,这可不能说不要龙城了。”
贺兰王妃把脸一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平若:“你还不给我说实话?亲征派那么多文官出去做什么?我听人家说,最近雒都在大兴土木。阿若,你不要当你阿娘也是那种不问外务的无知妇人,当年你阿爹将陛下从皇宫里偷出来,还是我亲自接到金都草原去的。这么大动静,我怎么会不知道?”
平若被逼得无奈,只得道:“这事我什么也没说,阿娘也别问了。眼下陛下亲征才是头等大事,别的我真不知道。”
其实这话已经将她想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贺兰王妃心中明白,却还是惊了一下:“为什么?他怎么会这么做?”她只需略微沉吟一下便猜出了端倪,抬眼瞪着平若,质问道:“是不是你给出的主意,怂恿他这么做的?”
平若一怔。迁都之议,从提出到如今虽然不少人都提出异议,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联想到是平若首倡,多数人都直接认定是平宸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唯独贺兰王妃直接就戳破了平若的打算。
“你是担心万一你阿爹打回来不会放过你,又怕打不过他,所以索性怂恿着陛下跟你一起逃跑吧?”贺兰王妃一见他的神情就已经全都明白了,登时竖起眉毛来瞪着他发作,“你们成日读汉人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天子受命于天而牧万民,这是书里说的吧?你为了自己的这点儿小心思,就连半壁江山都不要了吗?”
平若没想到母亲竟然会搬出这样的大道理来训斥自己,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阿娘这话倒像是崔相说出来的。”
贺兰王妃哼了一声:“他没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配做丞相。怎么,他倒帮着你们逃跑?”
平若哭笑不得:“这不是逃跑。阿娘,这也是应对眼下这局面最好的办法了。”
贺兰王妃冷笑:“逃跑算什么好办法?咱们丁零从来还没有出过逃跑将军、胆小皇帝,莫非你们想做第一代?”
贺兰频嫘也曾是金都草原上的天之骄女,自幼便也统领着几百部众从横草原,她是丁零女人,血脉里流着丁零人强悍不屈的血液,因此听说儿子居然鼓动皇帝不战而退,弃守龙城,本来一直缠绵不去的病也好了,恹恹的精神也振奋了,将儿子急招回来,一通数落,最后冷笑道:“我看你们也是读汉人书把脑子给读糊涂了!”
平若低头任她骂了一顿,直到它话音落下,才缓缓起身,拉住母亲的手摇了摇,低声道:“阿娘,你先别生气,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有什么可说的?你真打算趁着你阿爹没打回来之前就逃跑吗?”
“这不是逃跑。”平若只能按捺下性子解释,“龙城势必守不住。阿爹如果真打过来,陛下这皇位就保不住啦。”
“我知道,你上回跟我说过,他回来只怕是要自立的。”贺兰频嫘猛地回头,盯住平若,“怎么,你还在担心他知道你的身世不将大位传给你?”
平若心头一跳,只觉血涌上了面孔,张了张嘴,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自己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被赫然揭开,暴露于青天之下。他在贺兰频嫘的凝注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这才摇头,勉强笑道:“阿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是我的儿子,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能了解你的心思。”贺兰频嫘寸步不让地向前一步,捧住他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不让他有机会闪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怕你阿爹不认你这个儿子了。你放心,阿娘说过那女人由阿娘给你除掉,那秘密没人会知道。你乖乖说服陛下退位,让你阿爹回来做皇帝,皇位就留给你,咱们谁都不用走,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阿娘你说什么昏话!”平若心头仿如被焦炭炙烤,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蹿上来,一下子就烧尽了他全部的耐性和理智,“你把那女人怎么了?给我除掉?这是什么意思?”
贺兰频嫘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一丝狂热:“她现在是生是死都没人知道,你阿爹还以为她好好地待在阿斡尔草原呢。”
平若吃了一惊:“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放心,不会有人再把那秘密说出去了。”
平若心头巨震,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盯住贺兰频嫘:“你以为那女人会老老实实让你去下手灭口?她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
贺兰频嫘一呆,连忙问:“谁?她告诉谁了?”
“怎么,你莫非也想将那人也灭了口?”平若只觉一阵寒意从背上掠过,“只怕你却没有那样长的手呢。”他冷笑了一下,“还记得前阵子七叔娶王妃吗?他的王妃就是那女人的侍女晗辛。”
贺兰频嫘面上一白:“她也知道了?”她立即就往下想去,搓着手来回踱了两步:“七郎的王妃竟然是她?难怪那日他匆匆成婚,之后却连咱们府里都没有走动。”
平若哭笑不得:“这样的局势下,哪里还顾得上亲戚啊?”
贺兰频嫘突然停住脚步,盯着平若:“那七郎会不会也知道了?”
平若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性,但眼看着迁都之议从提出到现在已经月余,平衍一直没有过什么明确表现,却似乎不像是得知了实情。尤其是听说晗辛自从那次入宫对他说了一番话之后,似乎就不再回王府。平若细细想起那日晗辛的神情,总觉得她眉目间有一种凄然。平若年少,并不太懂得女子情态,但觉得晗辛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清冷决然的疏离气息,如今回想起来,怕是与平衍多少有些关系。
他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道:“阿娘,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一切有我呢。”
“有你有什么用,你还不是要将龙城拱手让出去?”
“龙城是守不住的。”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去重复这个事实,只能尽量安抚王妃,“你放心,我做事心中有底,绝不会连累家人的。”
看着平若往门外走,贺兰频嫘突然又叫住他:“阿诺!”见他回头,才声音发颤地问:“若陛下真的要搬到南方去,我们怎么办?”
平若这才真的踌躇了。
在他与平宸的规划中,都没有涉及家眷的安置。但在他心目中,总觉得母亲还是要与父亲团聚的,因此也没有太过费心考虑这个问题。
但如果刚才她说的那个女人生死不明是真的,只怕父亲回来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看着母亲巴巴瞧着自己的目光,他心头突然不确定起来,想了半天才只能点点头:“阿娘,如果你要随我们去南方……我来想办法安排。”
贺兰频嫘犹自不放心,追问道:“你现在去什么地方?才回来,难道连顿饭都不吃吗?”
平若心头又硬了起来:“我去七叔那里探探口风,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
其实从平若质问她将那女人如何的时候,贺兰频嫘就意识到这个消息会让儿子方寸大乱。但话已经出口,再挽回也来不及了。眼看着平若匆匆离去,她低头沉吟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将莺歌、燕舞唤进来吩咐:“燕舞去准备一下,随我进宫去面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