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点了点头:“没错,她是秦王妃。”
徐茂吓了一大跳,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丞相,您要带秦王妃走?这可是要把秦王往死里得罪的呀!”他说着,脑中飞快地转动,一时也想不起这位上司何时竟然会与秦王妃有过什么传闻,于是心中更加惊讶:“如果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崔璨点了点头:“我明白。可是她既然求到了我,总不能不管吧?”
徐茂急得跌足:“管也要看怎么管。听她的意思,秦王现在要接她回去,若是人被咱们带走了,这后果……”
崔璨问:“那么如果不带她走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徐茂呆了一呆:“什么后果?”
崔璨摇头:“我不知道。”他见徐茂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终于微微笑了一下,“我只知道她不是个不顾后果任意妄为之人,也不是一个会随意开口求人的人。既然她开了口,就总是有她的难处,能帮就帮一把吧。”
说话间,晗辛巳经从瓜棚里出来。她以前惯穿男装,如今换上窄袖翻领衫,丝毫不觉局促,举手投足之间还颇有些意气风发的韵致。崔璨看着她笑了笑,对那名让出衣服的人笑道:“老胡,你看你这身穿在这位娘子身上,丝毫不折堕吧。”
众人笑了起来,气氛登时一松。那老胡也好脾气地笑道:“这身衣服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让娘子穿在身上,想是定然觉得之前落在我手里便是落入贼窝里了。”
饶是晗辛心事重重,也被他逗得笑了,冲他抱拳道:“如此就多谢了,改日若有机会,定当还你一套新衣裳。”
崔璨催促道:“都上马快走吧,秦王府的人呢?”
晗辛说:“被我调到瓜田里去了,只怕很快就会回来。”
好在崔璨队伍中本就备着两匹拉杂物的马,他让人腾出一匹来给晗辛,一行人迅速上马,趁着夜色朝远处飞奔而去。
第六章 飞红成雨空入梦
晗辛与催璨昼伏夜一路向南,到了第三天已经进入鹤州境内。这里是去雒都的必经之路,晗辛不需崔璨说明,也已经知道他这一趟的目的了。
崔璨对她一直以礼相待,出了龙城京畿后便张罗为她找来一辆牛车代步,但晗辛因嫌牛车行动迟缓,坚辞不受,一行人依旧还是骑马而行。
这却让包括崔璨在内的丞相府诸人都大为惊叹。他们并不清楚晗辛之前曾经一个人纵横北方,只是觉得这样一个看上去娇弱的南方女子居然也能扛得住日行一百多里地的强度,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丞相府出来的汉人文官居多,许多自幼深居简出地读书,体力尚不如晗辛,几天下来也就只有崔璨并另外两个丞相府的亲兵还能与晗辛一同驰聘无阻。
这倒是让晗辛有些意外。
眼见天色蒙蒙亮,他们赶到鹤州城外的双槐驿,叫开门匆匆安顿了一下众人便各自睡去。
晗辛满怀愁绪,一时难以入睡,又觉得房中憋闷,便打开窗户透气,不料却看见庭院中的鱼池边站着一个人,正在盯着淡青色的天空发呆。
晗辛披衣出去,走到他身边,怕惊扰了他,只敢用最小的声音问道:“崔相怎么还不休息?”
崔璨恍然回神,见是她,便笑了笑:“娘子不是也没有睡吗?”自从晗辛要求跟他一起走之后,他便体贴地将称呼从王妃又换成了娘子,既避免了在旁人眼中的尴尬,又含蓄表明了自己不欲多问其中曲折的态度。
晗辛对这样的体贴自然心领神会,心中对他也就更加多了几分赞赏。她走过去与崔璨并肩而立,看着水中锦鲤安静得摆动尾巴,突然问道:“你说这鱼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呢?”
崔璨料不到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微微怔了一下,不禁失笑:“小时候听家里的大人说,鱼是不睡的。”
“怎么可能?”晗辛却不肯相信,“鱼怎么可能不睡觉呢?整日游啊游的,它们不累吗?”顿了顿,又有些惆怅地说,“罢了,也许真的不累吧。只是这小小一方天地,一辈子遇见的也不过这些鱼,几次这样的半明半寐,然后倏忽如山风一般,就那么过去了。”
她说话时语声轻柔,但语意中却透露出无尽的伤感。崔璨猛地想起在瓜棚时瞥见她目中的枯败之色,又想到她贵为王妃却宁愿隐藏行踪也不肯回去,这其中伤怀只怕深人肺腑,她居然还能每日里与众人谈笑自若,若非这女子心似铁石,便定然是在以绝大的意志克制着情绪。
想到这里,崔璨忽然觉得无法再袖手旁观,低头思量了一下,笑道:“我有个疑问,一直在心中盘桓,想问娘子,却怕唐突了佳人。”
晗辛听他言辞闪烁,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什么疑问,你说便是。我哪里有那么容易被唐突。”
崔璨便抬起头,大胆地看着她,问:“娘子为何要卖瓜而不卖桃子?”
晗辛被问得一愣:“什么?”她皱着眉想了想,仍旧不解其意,“我为什么要卖桃子?”
“娘子没有听说过一句古诗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晗辛听得一头雾水,讪笑了一下:“倒是让崔相取笑了。我不如崔相博学,虽然知道这诗出自《诗三百》,却不解其意,懵懂得很哪。”
此时东边的天空微微泛红,霞光落在她的眼中,与她窘迫而起的颊红相映,竟让人有一种整个天地都被染作了绯红色的错觉。
崔璨面上突然一热,挪开目光仍旧去看水中游鱼。水面波光荡漾,在天光的映衬下倒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形来。鬼使神差地,崔璨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了下去:“这是一首贺婚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是说新娘子美丽如桃花鲜艳,夫妻二人喜结连理,日后便如桃树开枝散叶结累果实……”他说道这里抬起头望定晗辛,“我这一辈子只参加过一个婚礼,却莫名被人捉去代为拜堂。那一夜我看着新娘子,心中闪过的便是这首诗。”
晗辛听明白了他话外之意,淬不及防地怔住,瞪着他看了半响,一时间心头百般滋味杂陈,良久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崔相这是……何苦呢?”
崔璨这番表白虽不指望她能有所回应,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失望,眼中光芒闪了闪,终究如同残烛冷星,暗淡了下去:“只是一番胡思乱想,求娘子莫怪罪……还是去休息吧,赶了那么久夜路,也着实辛苦了。”
他力持镇静地说完这几句话,也不敢再朝晗辛看,施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去。不料突然身后传来晗辛的声音:“我有身孕了。”
崔璨惊得几乎摔倒,猛地顿住脚步,回过身去看,却见她立在晨光中的水池边,益发显得身形伶仃,面色凄楚。
晗辛涩然笑了一下。她到了这个时候仍然努力地笑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紧,说出这个秘密所需要的勇气比想象中更大。见崔璨朝自己走了两步又蓦地停住,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震惊、懊恼和自惭,她只得继续道:“陛下将我嫁给秦王之前曾经……”她滞了滞,硬着头皮说下去,“曾经临幸了我。”
崔璨深深吸了口气,立即明白了事情的复杂性,不由冷汗涔涔,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可以宽慰她的言辞来,想了半天才问道:“秦王知道了?”
晗辛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不是我不回秦王府,是他将我赶了出来,当时恩断义绝,不让我再回龙城。”
“那你还可以去找陛下呀……”崔璨的话脱口而出,说完立即后悔,摇了摇头,“你定然是不愿意的。”他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秦王府来人接你回去,你却不肯?王妃,此事非同小可,你现在这样的身子,如何能每日骑马长途跋涉?王妃万万不可因为意气之争而大意呀。”
晗辛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如此反应,面色淡然,倒也不恼,待他话音落下,才笑了一下:“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实话。不过片刻间,之前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会儿便数落起我意气用事了。”
崔璨一怔,良久长叹了一声,只觉心头无限惆怅失落,却又无可发泄,苦笑道:“王妃告诉我这件事,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吗?”
晗辛摇了摇头:“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信任你。崔相,我明白你知晓实情之后断不肯再带着我同行,只是你一片赤诚之意,我实在不忍心辜负。”她顿了顿,语带幽怨地说:“你却又将我称作王妃。”
一句话惹得崔璨无比惭愧,崔璨懂得她的意思。她已经将最不堪、最为难的秘密说与他听了,除了全然信任之外,只怕还有对刚才婉拒的补偿。他低低叹息:“其实你本不必如此……”他刚说了一句,突然想到要紧处,连忙问道,“那你腹中的孩子是……”这话题实在太过尴尬,他一介君子确实问不出口。
好在晗辛已经明白,只能苦笑地摇头:“不知道。”
崔璨登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孩子若是秦王的还好说,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自己可以放手不管,也可以将晗辛带在身边妥为照管,日后再给秦王送回去。但若是皇帝的,那就非同小可。这会是皇帝的长子,那么晗辛的身份、孩子的身份都成了难题。他既不能等闲视之,又不能贸然上报。更麻烦的是,看样子晗辛自己也完全没有让皇帝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