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相有心了。”平衍淡淡地回答,声音也发着飘,似是中气亏虚,他的目光落在崔璨身上,缓缓打量了一下,问,“崔相是要出远门?”
崔璨正担心他会问,却又躲不过,只得点了点头答道:“奉陛下旨意出京办事。”平衍并不觉得惊奇,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低头垂目想了想,淡淡一笑:“到底还是要你去经营雒都了吗?”
崔璨登时觉得尴尬。平衍一直反对迁都,这件事情他比谁都清楚,如今平宸却又突然私下遣他低调离开龙城,还被平衍撞了个正着。好在崔璨自幼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心中虽然万千不安,面上仍然一派安然神态,面对平衍的诘问只是一味低头,一句话也不回答。
平衍便也明白自己猜中了,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若无其事道:“路途遥远,崔相还请自己多加珍重。”
“多谢殿下关照。”崔璨再行礼,见平衍将帘帐放下,知道是不打算跟他再多说什么了,于是向后退了两步,离开队伍。刚才来请他的那名手下见状,做了个手势,马车缓缓行动,整个仪仗队伍也都重新动了起来。
崔璨一直目送着平衍的队伍拐进了庆善坊,直到最后一个人影也已经看不见了,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只觉贴身的中单已经湿透。他抬眼看了看火辣辣的日头,见徐茂等人牵着马过来了,不等他们发问,抢先说:“还是赶路吧,越往南走越热,早一日到就早一日好。”言罢上马,当先向城外驰去。
平衍的车驾到了秦王府门前,早有府中少年抬着肩舆在门口等待。管家匆匆迎上来禀报:“有人求见殿下,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天气炎热,平衍有些心浮气躁,摆摆手止住他,唤人将自己送到水榭,又问:“还有冰湃梅子羹吗?”
管家连忙遣人去取来梅子羹,平衍喝了一口,压住胸口的烦闷,这才问道:“什么人?”
“是个女人,一来就说要见殿下。下面的人自然不会随她的意,她却又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只是一味说殿下若是知道她的身份,定然不会不见。”
平衍送到唇边的琉璃碗突然停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这话好笑,扯动了一下唇角,又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属下亲自见过她,是个年轻女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而且……”他说到这儿有些犹豫,“看着像是从南方来的。”
“南方?”平衍皱起眉头细细地思索。
管家犹自在他耳边切切地说:“说来奇怪,虽然眉眼模样并不相类,可是那个女人看上去倒是有点儿王妃的意韵。”
平衍蓦地抬眼,吩咐道:“她在什么地方?带她来见我。”
管家连忙答应了亲自去带人。
水榭四面开敞,视野开阔,水面上清风徐来,不远处荷花开得正盛,清芬芳芷,随风飘送,令人登时精神爽利,心头烦闷便去了大半。
一时管家将人带到,是个头戴幂篱遮住了面孔的女人。看着平衍的意思是要与那个女人私下里单独说话,便招呼其余闲杂人等撤出水榭。
不料平衍一时却并不去理睬那个女人,叫住管家,吩咐道:“你去请西边院子里的素黎将军来一下。”
管家答应了,临走时又看了那女人一眼,见那女人自打进了水榭便笔直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问候,昂首挺胸倒像她才是主人一般,禁不住皱眉想要开口,不料平衍在一旁催促道:“去吧,这里的事情你不要管,我不叫不许人进来。”
管家只得答应了离去。
水榭里早备下了时令瓜果、清茶、梅子羹和冷酿浆。平衍见那女人立在面前似乎是在等自己先开口招呼,索性也不着急,拎过长颈波斯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梅子羹喝了一口,问道:“我这里有南方产的清茶,你要不要尝一尝?”
那女人浑身都紧綳着,打算应对他所有的诘难和质问,却不料他开口却问了这样一句,一时间愣了愣,半晌才摇头:“不用了,我不爱喝那个。”
平衍笑道:“我们龙城的酥山也是顶好的消暑圣品,我的王妃一贯爱吃,她就是南方人。说不定你也爱吃?”
那女人笑了起来:“秦王是真觉得我找上门来就为了口吃的?”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言语中却全无敬意。
平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壶,点头道:“也对,你能来到我面前,只怕也经历了许多,自然不肯将时间浪费在吃吃喝喝上面。”他见面前摆着切好的东陵瓜,便用小刀戳起一块儿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吃着,说:“抱歉得很,我身体不大舒服,得吃些消暑的东西化解一下暑气。你若愿意,便过来坐下咱们慢慢聊;若不愿意……”他停了一下,笑了笑说,“其实我等你已经有两三天了,你直接说明来意就可以了。”
这倒是让那女人愣了愣:“你知道我要来找你?”
“如果你不来找我,我的人到今天也能找到你了。”平衍静静地说,“那个被你推进井里的女人叫柳二娘,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从前听说过她。她是什么样的人、在为谁做事、做什么样的事,我都还算清楚。怎么样,我猜得没有太大不对吧,太后娘娘?”
管家照平衍所说去被封了的西院请出藏匿在那里的素黎将军,带着他一同回到水榭的时候,远远见秦王仍在与那女人说着话,便只得让素黎在这边一处凉亭中等待。
不过一刻,便见水榭中平衍转过头来朝这边看了一眼,管家知道那边两人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便让素黎略候片刻,自己匆匆进了水榭,来到平衍面前,口中称殿下,行礼的当儿飞快地覷了一眼,见平衍面色青白,似乎比刚进来时更为惨淡,心头不禁—沉。
平衍说话时的声音发虚,抬手指了指站在他面前的乐姌:“给这位娘子安排一个住处……”他说着朝乐姌看了一眼,“离我近一些,僻静些,不要有太多闲杂人等。”
管家听了蹙眉思索片刻,试探着问:“王妃以前那屋子……”
“不行!”乐姌不等平衍开口,自己抢着否决。她横了平衍一眼,说,“我不住她的地方。”
管家朝平衍看去,见他点了点头,心中便大致猜出了这女人多半与王妃是有些渊源的,于是更加小心地答应了,又对平衍说:“素黎将军已经到了,在外面等了半天了。只是……”他忧虑地打量着平衍的身体,“就怕殿下身体……”
“不碍事。”平衍淡淡地说,“跟他说话不费神。”他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从乐姌身上扫过,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乐姌却对这样的目光视如不见,斜着眼睛瞅着管家,笑道:“烦请管家带路吧。”
不知为什么,管家对这个女人打心眼里不喜欢,于是只淡淡侧身相让:“娘子这边请。”
两人几乎快要走出水榭了,乐姌突然站住,回头看着平衍问:“你怎么就放心让晗辛在外面跑?她这样的身子,这个时候最需要将养。” ’
平衍一怔,抬头愣愣看着她,半晌才问道:“这时候?”
乐姌立即明白过来:“你不知道?”她惊讶地眨了眨眼,忽而笑了起来,“难怪……”言罢再不停留,随着管家离开,只留下平衍一人坐在远处发怔。
乐姌临去前那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人了水塘之中,在他心头激起滔天的浪花,一时间竟然愣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素黎进来就见他如此发呆,立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开口,便只得自己问道:“殿下,殿下?”
平衍恍然回神,目光落在素黎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仿佛才认出他来,勉强应了一声:“哦,素黎将军。”
之后又是一长段的不言不语。
素黎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面色越发地苍白难看,终于不敢再旁观下去,过去握住平衍的肩膀低声询问:“殿下,可是身体不舒服?”正要扬声叫人,突然平衍拽住他的衣角。
“素黎将军,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管家安顿好了乐姌再回转时,平衍已经回了书房。里面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怕人多空气浊重,迅速地指派了两个人帮着阿屿伺候平衍,其余闲杂人等一律赶了出去。
一时间屋里鱼贯走出了十几个人。管家细细分辨,认出从平衍房中出来的人里,有两个是府中亲兵的首领,当年也是跟着他一同在平衍帐下效力的,几个人都十分熟识,便追上去拍了一下肩膀:“厍狄聪,你等一下。”
厍狄聪便是受平衍委派跟随监视晗辛那几个人的苜领。今日得了平衍的命令,见是管家,便左右看看,见附近无人,这才附在管家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掂念着王妃吗?殿下今日就是吩咐我们去把王妃给找回来。”
三日前,晗辛本打算与乐姌等人一起离去,不料柳二娘突遭横死,晗辛便让厍狄聪将消息汇报了平衍。事出突然,晗辛一时便没有离开。她猜到乐姌杀了柳二娘,定然是为了去见平衍,她也需要知道平衍知道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好在这家瓜农对晗辛虽然已经有了疑虑,但还是愿意容留晗辛在这里多待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