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问这就低头要去看他腿上的伤。平衍拦住她,钳制着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面对他的审视。“晗辛?”他显得有些迷惑,似乎看见她十分意外,“你怎么也这么瘦了?是受了什么委屈吗?”
“我……”晗辛定了定神刚想回答,还没张口眼泪已经不受控制成串地滚落,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死死拥抱住他,一连串地说,“我怕你死了。他们把你的伤说得那样重,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七郎,这些日我夙夜忧叹,怕那些来不及对你说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怕你还不知道……”她说到这里突然察觉到他的冷淡,有些讶异地停住,仔细打量他的面容:“你……你是累了吧?你看看我,忘了你还有伤,千里迢迢地回来,却与你说着这些话。来,进来坐下,你伤在腿上,肯定站久了会累……”
她牵着他的手向屋里拉,他却一动也不动,任由她将两人的手臂牵得伸展开来,声音变得犹疑沉重:“晗辛……”
晗辛一怔,心头刚刚燃起的那一团火焰像是在狂风中飘摇晃动了起来,一时间竟然没有勇气回头,只能低头虚弱地回应:“嗯?”
她与他之间隔着一道门槛。他们的手恋恋不舍地牵缠在一起,却也都拉伸到了极限。再向前一步,就势必只能脱开。她绞着他的手指,生怕一不留神就滑脱开来,再也寻不到对方。
她心头酸楚难忍,低头看着地上那两个以奇异的姿态维持着联系的人影,苦笑了一下:“你并不是为我回来的吧?”
“我是!”这次轮到他急切了起来,勾着她的手指紧了紧,“我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你一面。”
“只是……一面吗?”她突然转身,逼视他的双目:“你还要走?”
平衍的平静就像长江大潮来临之前的夜,沉静中酝酿着风暴,令晗辛看过去没来由地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低头去看牵着的他的手。
那只手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层皮裹在骨骼之外,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游走,指节突兀地耸立着,仿佛一座座山峰,孤立而苍凉。
晗辛突如其来地啜泣了一声,哪怕飞快地尽全力克制,却仍然没能防止声音逸出,落入他的耳中。
他眉头一皱,手臂一收,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今夜才第一次真正地拥抱。他们仅仅搂抱着对方,想要借此获取更大的勇气和温暖。然而两具同样冰冷的身体,竟是无可救药地让这个夜晚凄凉了下去。
“晗辛,晗辛!”平衍将她的头紧紧压在自己的颈边。她的头发在他的手下润滑如丝绸,桂花油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将唇抵住她的耳边,克制住自己嗓音中的痛,说道:“我做了会让你恨我一世的事,指望你以后不要怨恨于我。”
她震惊地抬头,瞪着他的眼睛,问:“你做了什么?”心念如电,突然一道电光劈入脑海,她浑身一颤,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刻意遗忘的那一夜决裂。“你……”她向后退,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你做了什么?你把罗邂的身份告诉晋王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用沉默作为回答。
“晗辛,我很抱歉。”
晗辛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房门被吹得匡匡作响,风灌了满屋,帘帐帷幕四下里飘飞,却哪里有平衍的踪迹。
晗辛茫然的抬起手举到眼前,指尖冰凉的触感那样真实,仿佛瞬息之前还被他皮肤的温度浸染,然而他在哪里?
“昏迷不醒,命悬一线”八个字从她的心底涌了上来,令她猛然间一个激灵。
莫非那是平衍的魂魄来向她告别?
晗辛再也无法安坐,飞奔着跑出自己的住处,也顾不得门外明里暗里的眼睛,不顾一切地飞奔到阿寂的住处。其间似乎有人拉住她,冲她吼着什么话,但晗辛脑中一片混乱,压根儿做不出任何反应,来来去去,口口声声,都只是一句话:“他要死了!我要见他,他要死了!”
阿寂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外面喧闹之声,其中好像还掺杂着女人尖厉的声音。他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出门,看见晗辛只穿着贴身的单衣,披头散发,神情狂乱地拼命挣扎想要从那两个捉住她的贺布卫士手中挣脱出来。
阿寂大惊,连忙冲上去:“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晗辛一下子捉住他,指甲绝望地掐进他的手臂:“他要死了!我梦见他来向我告别!”他的神态狂乱:“阿寂,他不能死,不能死!”
五 秋云怅寥廓
晗辛第一次在如此秋意浓重的时节穿越草原。秋风远比江南要更凌厉萧瑟。
她记得小时候爹娘兄弟们还在时,每到秋天,鱼蟹肥美,山上树林转作深深浅浅的红色,倒映在水面上,总让人觉得下一刻九天上的仙女也许就会降临在水面上,与那山川同醉。
北苑的秋意却截然不同,枯黄死寂,宛如她这一刻的心情。
晗辛觉得如果见不到平衍,如果赶到金都草原听见的却是他已死的消息的话,她一定也会随之死去的。
临出发前,阿寂忧心忡忡地劝她:“姐姐,无论如何你要记住肚子里的孩子,要以孩子为先为重,恰完保重身体。”
晗辛失笑,竟然被这个自己也还是孩子的少年教训如何保重胎儿。如此也确知自己的境况只怕的确让人放心不下,以至于连管家也网开一面,命人连夜送她去金都草原。
然而越是旁人如此通情达理,她就越是心焦如焚。只怕管家也好,阿寂也好,都是送她去见那人最后一面了。可她不想啊,她宁可永远见不到他,也不能忍受他会死去的可能。
从龙城到金都草原,天都马的骑兵也要走三天的路上,晗辛不让马车停下来,一路在草原上颠簸狂奔,也在第三天赶到了。
金耳湖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大大小小的穹庐围绕湖边,羊群点缀在枯黄的草色上,牧马嘶鸣,牧歌悠扬,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宁静祥和。
晗辛从车窗望出去,突然生出愤怒来。那人命在垂危,于她已不异于地狱,这里却如此祥和宁静。他们凭什么如此平静,凭什么还能安然唱着牧歌?
她知道自己的愤怒毫无来由,胸口却因这没有道理的激愤涨得发痛,以至于当贺兰部的巫医为她掀开穹帐的门帘时,她只能紧紧抿着嘴咬牙忍住不发作出来。
穹庐中燃着火炭,草药的味道和脓疮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隐约还掺杂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晗辛不知道该厌恶这味道还是该感谢这味道,至少看到锅中翻滚着的看不出颜色的药汤,总算知道那人还没死。毕竟死人就不需要喝药了。
然而走到了近前却又觉得这与死了也没有太大区别。
平衍对晗辛来说,便是如天地日月一般的存在。星斗运行,天河浩荡,也不过是因为大地上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正常进行的。她一步步向前走,却一丝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连一丝微弱的气息也没有停留在这里。
晗辛甚至没有勇气再向前走,远远看着床榻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怔怔呆立着,一声“七郎”卡在咽喉里,无论如何呼唤不出来。
倒是一旁的贺兰部妇人看不下去了,轻轻推着她说:“都来了,怎么不去看看?”
晗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下子捉住她的手臂,缓缓问道:“他……他还……”
“活着呢。”那贺兰部的妇人叹了口气,像是不愿意见晗辛松一口气,又补上了一句,“还没死。”
然而晗辛已经听不见她后面说的话了,一个“活”字足以让她全身上下每一方寸都活了过来。她眼睛一亮,突然不知何处生出了力气,两步过去,在平衍的榻边坐下。平衍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发黑,呼吸清浅,就像梦中一样瘦得不成人形,再不复当日龙城外别业之中丰神俊朗洒脱风流少年亲贵的模样,但,他还活着!
晗辛捂住了嘴,一任泪水滚滚而下,却强抑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来。她怕哪怕是细微的声音,最轻的碰触,都会让他的病情雪上加霜,她不敢做他的罪人。
仍旧是贺兰部妇人看不下去了,拿起布巾擦拭他的额头,又将他的身体扶起来,对晗辛道:“你有什么话,就赶紧对他说吧,谁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呢?”
这话无异于又往她的心口捅了一刀。但种种煎熬到了这个时候,晗辛也早已经豁出去了,刚才乍然见到平衍,有过片刻软弱,却已经很快克服了过去。此时听见那妇人这样说,蓦地抬起头来,目中光芒闪动,倒是令那妇人吃了一惊。
“他的伤,让我看看……”
妇人面上闪过不忍的神色,却拗不过晗辛的坚持,叹了口气,将平衍身上盖着的狐裘掀起来。
晗辛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做好了准备,然而只是一眼,就足以让她虚妄的自信粉碎得连残渣都不剩。
他的腿骨白生生地露在血肉的下面,腿上是一个足有两只镯子大的血窟窿,伤口的周围一圈发黑发臭的皮肉,就连血肉下面的白骨,也泛着一层黑青之气。
她毫不惊讶,却仍然需要确认:“有毒?”
那妇人点头:“箭镞上的毒,乌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