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的事情只怕比她所为恶劣十倍不止,你这样厚此薄彼,怕是不能服众。”
“我要服众做什么?你的好与坏,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不能废她。”叶初雪叹了口气,知道他脸上全是不满,只得安抚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毫不意外地摸到他手臂上紧绷的肌肉,“你还要跟贺兰部修补关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她得罪贺兰部。”
“哼。”平宗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却不甘心:“贺兰部自己素行不端,却要让我让步?”
“他们虽然是扶持了平宸,但好歹没有自己去占那个皇位,你却把金都草原都给铲平了。这算是两不相欠。如今若不是有严望的玉门军,你想要再拉拢他们也不容易呢,机会难得,不能因小失大。”
“你不小。”他咬着牙说,顺手在她胸上摸了一把,坏笑了一下,随即又严肃起来“叶初雪,我不想你受委屈。”
“这不是受委屈。若是因为这个事情毁了好不容易的东山再起才是委屈。你别忘了,我帮你,你夺回的龙城有我一份。”
他揽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收进怀中,低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会给你天底下最风光的婚礼。我要给你无上的荣耀,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让你不再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要让你理直气壮地与我并肩而立。”
叶初雪倚靠在他怀中,闭目遥想着他诉说的情景,微笑起来,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能看到。只听你说,我就能看到了。”她让自己在这样美好的憧憬中沉浸了片刻,让自己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与他并肩立在龙城最高的太华殿前,与他携手俯瞰万里江山。有那么一刻,她几乎相信了这样的未来。
然而帐外马嘶人语,很快将她从妄念中拉了回来。她缓缓睁开眼睛,让自己激越而沸腾的心情略微平静了些,然后才问:“梳了这么久,你给我梳好了没有?”
平宗嘿嘿一笑:“好了好了,你自己看,怎么样。”他说着,把辫子拨到叶初雪的身前让她去看。
她愣了愣,看着垂在胸前雪白的两条大辫子,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你说给我梳头,就是梳成这样?”
“对啊。”平宗无辜地眨了眨眼,“安安小时候都是我给她梳头,就是梳成这个样子呀。”
“哎呀!”叶初雪跺脚埋怨,“那是给小姑娘梳头,怎么能一样啊?”
“我觉得挺好啊。”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你不就是个小姑娘吗?”
“你……”叶初雪哭笑不得,觉得跟这个人无理可讲,正要打散了辫子自己重新梳,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喊着报告:“将军!苏毗!柔然人来啦!”
自上次焉赉带回柔然人的消息之后,平宗便派出几路人马循迹去打探。但草原广阔无边,又不知道确切的位置,一时间竟然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直到如今,突然听说柔然人又出现了,不但平宗,连叶初雪也激动了起来。
“是珍色,我上次没能去见她,是她来找我了。”叶初雪说着就往外走,也顾不得嫌弃辫子难看了。
“你先别急。”平宗一把拽住她,“不确定之前不许出去。”
“你!”叶初雪怒视他,“你别拉着我。”
“现在没办法证实那些柔然人就是珍色,万一是别人伪装的呢?就算不是伪装的,柔然人是好人么?你就敢当朋友去迎接。”平宗板着脸训斥她:“你先别急,我让人去探听清楚再说。真要是那个可贺敦,咱们用美酒好肉迎接就是。”
叶初雪知道他说得有理,只得含恨看着他去布置相关人手,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得,只能又回到帐中,想了半天,终究舍不得将辫子打散,只得就着原样想办法绾成发髻。
贺布军自有一套与寻常军队不同的消息传递方法,不过片刻平宗就已经收到了最外层守卫的消息,确定了的确是柔然可贺敦的车驾和随从之后,焉赉奉命飞马出去迎接。
可贺敦所乘乃是草原上特有的勒车,车轮足有一人半高,车厢宽大,能容纳十人之多,在坑坑洼洼的草地上行走也十分平稳安全。唯一的麻烦就是速度太慢,二十里地的距离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走完,来到了大营的门口。
平宗既然确定了来者的身份,自然不能怠慢,与平安并肩,各自盛装带领麾下人马在大营门口分列两侧迎候。
一时两百贺布军和两百漠北丁零军护卫着柔然人的车队抵达,众人这才发现柔然可贺敦只带了两百来人,七八辆车。排场随从都少得令人吃惊。
但再少也还是可贺敦,平安与平宗商议的结果是以最高礼节接待,早就安排了本部的妇人将毡毯从大营门口一路铺进了大帐前。眼见勒车停稳,便立即命丁零男儿们吹响号角未婚女子手捧着金杯金碗唱着迎客歌上前迎接。
勒车的门打开,先是下来四个一样服色,身配玛瑙宝石璎珞的少女,各自分列在车前,然后才见一只女人的手搭在了车门上。
阵仗搞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都对这位可贺敦好奇到了极点,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这位柔然人主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两边的少女上前接住可贺敦的手,扶着她从车中下来,众人都不约而同讶异地瞪大了眼。
从车上下来的女子,身着襦衫长裙,头戴幂篱,广袖博带,衣袂翩翩,却是一个汉人女子的模样。
平安愕然朝平宗看去,却见他在片刻惊讶之后,忽而笑道:“人家这是摆明了来意,并不是以可贺敦的身份来拜访,如此倒好,省去许多麻烦。”
平宗与平安一起走上前去,来到珍色面前,抚胸为礼,与珍色见面。
珍色将幂篱上遮面的软纱掀起,露出一张带着雍容微笑的面孔,双手抚胸,也以平等的礼仪回敬,口中道:“晋王威名远播宇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又转向平安,微微颔首:“不速之客前来叨扰,还望苏毗不要见怪。”
平宗哈哈大笑了起来,对珍色道:“可贺敦到访鄙部是为了与故人相见,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我带你去见她。”
珍色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也不只是探访故人。”她直视着平宗,目光灼灼,神态间果然有些叶初雪的影子,只是目光似乎凝着一层寒霜,虽然笑意明亮,却带着寒意,“也是为了来看看晋王殿下。”
平宗但笑不语,侧身引臂,让珍色先行,与平安一左一右陪她踩着毡毯进入大营。
叶初雪却全然是一副丁零人的打扮。窄袖衣裙将身体勾勒得苗条矫健,精致的翘头牛皮靴,缀以砗磲绿松玛瑙宝石的腰带,头戴丁零妇人常见的小尖帽,看上去娇俏轻灵,让乍然看见她的珍色蓦地顿住了脚步,怔怔盯着她半晌做不出反应来。
叶初雪倒是十分镇静,走到珍色面前,上下打量她,目光温暖柔和,良久点了点头:“珍色,你比以前漂亮多了。”
这一句话却像是突然将珍色身上的所有气度矜持全都瓦解掉了。她也不顾几百人在看着,突然向叶初雪深深拜了下去,口中称道:“公主殿下万福长乐,珍色总算是又见到您了……”一边说着泪珠滚滚而下,趴在毡垫上竟然不肯起来。
叶初雪转头无奈地对平安说:“苏毗你不要笑话我们,南方人礼大,骨头缝里的习惯,改不掉。”
言罢,叶初雪挽着珍色的手与她一起进了大帐,只留下平安兄妹和一众从人。
“阿兄,这可贺敦来得蹊跷,你说她来是要做什么?”平安扭头问平宗,心头隐隐不安,“会不会是柔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知道。”平宗蹙眉忧虑地朝大帐看去。大帐的门帘稳稳地将那两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没有人知道里面的人正在谈论什么。
平宗心头飞快地算计着,口中吩咐:“安安,你去找焉赉,让他多带些人,好好招待咱们的柔然贵客,只是要看紧了,不要让他们不小心迷路。”
平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这种事还是让我的人去做吧。贺布军毕竟尴尬。”
平宗想了想:“也好。另外,安安……”他转向平安,目光闪亮,带着一丝狡黠:“你有没有办法给我弄个婚礼。”
平安一怔:“婚礼?你跟嫂子?”
“是啊,你都叫她嫂子了,总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分的嘛。”平宗心意一定,神态便自如了许多:“最好三日内筹备好。大宴宾客,狂欢七日,所有的客人都要尽兴。”
平安听懂了,唇角露出笑容:“好,我这就去准备。”
叶初雪挽着珍色的手一进大帐便放开来,向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又再仔细打量珍色,似笑非笑地问:“现在只有你我两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珍扑通通一声又跪倒在她脚下,匍匐在地上,低低唤了一声“公主”便哀哀哭泣起来。
叶初雪垂目看着她,只见她背部随着哽咽起伏,双肩抽动,头上幂篱也因为地垂下去的头歪倒一旁,哀泣之声确实不似作假,这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仔细打量着问:“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谈笑风生吗?怎么一进来就哭成这样了?”
珍色本是一时失态,无法抑制,哭了一会儿已经可以收住,不料被她如此软语慰藉,只觉胸口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她担心叶初雪不耐,强忍着悲伤偷眼觑了旧日主人一眼,见她仍是满面关切,这才松了口气,背转身去擦干了眼泪,缓和了一下情绪,这才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