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若目光落在陶片上,双眉紧蹙,死死咬着嘴唇,像是他眼前的不是残破的陶片,而是一柄杀人的利剑,一杯剧毒的牵机药。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动作起来,用铜扦将灯光挑到最亮,拿起一块陶片送进灯光仔细观察。
在无数个静谧无眠的夜里,他都这样做过。那几片陶片上被他的手指磨掉了许多的残灰。在灯光下,即使被烧得发黑,仍能清楚地看清几个深褐色的印记。平若从小就随着父亲打猎征战,自然知道这是血迹。他对这些陶片已经熟悉到了不用去看,也能在心中描画出这些血迹所组成的文字。
他本以为这些血字只是一个意外的机密,对于如今的他已经不构成任何威胁。但是平衍的话却成功地让这些血字的一笔一画都变作了刀刃,每一个刀刃都在他的心头
深深地划下血痕。
他觉得胸口无比痛闷,猛地抬头大口地呼吸,又觉这房间太过憋闷,竟然令他无法安坐。
平若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他将陶片扔回进布包里,拎着大步出了门。
此时已是深夜,整个晋王府早就睡了过去。
平若在中书省也有住处,他平日不常回家,院中偶有巡夜之人遇见他都十分意外。平若嘱他们不得声张,自己悄悄来到贺兰王妃所居的毗卢院,见上房的窗户上透出晕黄的灯光,知道母亲还没有睡,便过去轻轻敲门,怕惊吓了王妃,口中轻声唤道:“阿娘,是我,阿若。”
贺兰王妃已经卸了妆正准备睡下,听到他的声音,又是惊讶又是惊喜,连忙起身,见莺歌已经去开了门引平若进来,过去拉起平若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见他还没有更衣,心疼地问:“才回来?吃饭了吗?我让莺歌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不用不用。”平若连忙摆手,回头吩咐莺歌:“你下去吧,我与阿娘说几句话,你在外面守着,别让旁人进来。”
莺歌、燕舞都贺兰王妃从贺兰部娘家带来的侍女,与平若无比熟稔,听他这样吩咐,知道这母子是有要紧的话要说,也不敢大意,行了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哪怕平若如今已经位列朝政中枢,成为国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中书令,在他阿娘眼中,也仍然是个孩子。贺兰王妃拉着他的手,来到灯下细细打量,见他面上满是风尘之色,心疼地问道:“又在外面跑了一天?这天气一日塞一日的热了,你们还要穿着官服到处跑,动辄一身大汗,你看看,满脸的渍子。我刚洗过脸,给你也擦擦?”说着便要去水盆里拧布巾。
平若连忙拦住她:“不劳阿娘,我自己来吧。正是想洗洗脸呢。”
他起身去洗脸,贺兰王妃见他将一个布包放在脚下,似乎十分小心的样子,便问:“你带来的这是什么?”
平若正往脸上泼水的手突然停顿,呆了一小会儿,才说:“是您让我找的东西。”
贺兰王妃明白了,登时脸色变得苍白。她努力压下心中不安,牵动嘴角试图笑一笑缓和情绪,但这微弱的努力很快就被不安压制下去。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用了这么久才找到?”
平若反倒平静了下来。他洗完脸,拉过布巾将脸上的水细细擦拭干净,才抬起头看着王妃:“当日阿娘吩咐过之后我就去了,这东西……已经在我那里放了三个月了。”
王妃面上一僵,半晌又勉强笑了笑:“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立即拿给阿娘来看?”她如此问着,却不由自主垂下眼不去看平若,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泄露出她忐忑的心情,终究还是不放心地试探道:“你……你看过了?”
平若的目光驻留在母亲身上。她也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依旧光艳照人,发髻披散下来,益发显得年轻。在平若的印象里,母亲一向保养得当,温柔慈爱,此时看去却更像个心中不安的寻常妇人,揪着心等着最致命的伤害。
平若在心中叹了口气,并不欲令她更煎熬,直截了当地说:“看过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仿佛铁锤一样砸在她的心上。贺兰王妃抬起头来,几乎是哀恳地看着儿子:“阿若……”
“我父王知道吗?”他因为要力持冷静,所以声音显得有些冷漠,见母亲摇头,又追问,“写下这些的是那个女人?她怎么会知道?”
贺兰王妃无比后悔,痛心疾首地说:“都是我不好,那女人太精明了,我一字没有提起,她却猜到了。她太精明了!”
平若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个女人的厉害,的确不是他母亲这种久居内宅的贵妇人所能应付的。他走到榻边,在母亲身边坐下,低声说:“今天我去看七叔了。”
贺兰王妃一下子抬起头:“你去见阿沃?”
“放心,他如今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我们聊了很多事情。阿娘,你想过父王如果打回来的话会怎么样么?”
贺兰王妃无端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身体:“他……他的怒火会把龙城烧毁的。”
平若一时无语,若是父王回来,只怕她是首当其冲要领受他怒气的人。但平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希望他回来?”
王妃突然抬起头来,双目茫然空洞,摇了摇头。
平若倒是有些不解了,问道:“你跟父王也是一辈子的夫妻了,怎么会决裂至此?莫非真的是因为我?”
“当然!”王妃突然激动起来,望向平若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手抚上儿子的脸:“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他却要杀你。阿若,你要明白,为了你,阿娘可以和任何人为敌。只有你安康福乐,阿娘才能放心。”
这回答反倒让平若更加迷惑。他毕竟是未经情事的少年,不像叶初雪一眼就能分辨出贺兰王妃这种激烈的情绪到底是哪儿来的,他不懂,只是问:“可是父王他并没有真的杀了我啊。他不是终究饶了我么?”
“你不懂!”贺兰王妃激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是我的全部。阿若,你阿爹可以有许多女人,那些八部的夫人也罢,那个叶初雪也罢,他愿意宠谁都随他去。可是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阿爹可以没有我,我却不能没有你。”
平若懵懵懂懂,却也知道这道理只怕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只得说正题:“七叔说,如果父王回来的话,会登基做皇帝,那时我就是太子。”
贺兰王妃一怔,随即全部明白了。“可是你却不敢?因为那个?”她的手指向布包,“她究竟写了什么?”
“当时酒缸被砸碎,大火烧得十分厉害,如果阿娘不让我去找的话,这件事情也许会就此湮灭,再无人知道真相。可是因为阿娘一句话,我去找了,不幸还找到了。”他指着那布包,苦涩地笑了笑,“都在那里面了。那个本来你可以不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贺兰王妃听出了儿子语气中的惋惜失落,不甘心地过去将布包解开,从里面拿出一片烧得漆黑的陶片,凑到灯下去看。褐色的血迹留下的笔画清晰可见,字迹却残缺不全。她连忙去拿起另外一块陶片想要拼凑起来。
“写字的陶片,一共有十一片。”平若冷冷地开口,“上面写着八个字:平若并非晋王血脉。简单明确,毫无歧义。阿娘,这八个字就像刀一样天天都在我心口上戳,我每天都在犹豫,要不要来问你是不是真的。可是我又想,无论怎样,你是我亲生母亲,这总不会是假的。对吗?”
“当然,当然!”贺兰王妃惊得无法再压抑,一把将平若拉到自己怀里用力抱住,就像小时候平若每次受了伤或是受到惊吓那样,只是如今平若已经长成,令她想要抚摸他的头顶已经变得十分困难,“你是阿娘的心头肉,是阿娘这一辈子唯一珍视的人,你当然是阿娘的宝贝。”
平若心头酸痛,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笔直站着仿佛一颗杨树,任由母亲将他抱住,却一点回应也没有。
“阿娘,如果当初父王把我打死了就好了。”
贺兰王妃愣了一下,吃惊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打量平若,见他神色漠然冷淡,突然怒从心头起,挥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不许你这么想!”这一下打得又重又狠,平若被打得头偏到一边去,贺兰王妃自己手掌也火辣辣地痛。
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她打完就后悔,过去查看平若脸上的伤痕,急切地说:“我伤了你没有?阿若?你别怪阿娘,你是阿娘唯一的希望,你决不能说死字,绝不能这样。”
平若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闷闷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王妃却猜到了他的心事:“你是怕你阿爹终有一天会回来?你怕不是他的对手?”她皱着眉头努力思考:“你怕他回来做了皇帝,却因为你的身世不让你做太子?”她此刻也想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就在于自己的多事,登时懊恼起来:“是阿娘不好,阿娘当时病糊涂了,阿娘不该教你去找,阿若……”她抱住阿若:“现在就把这些陶片毁了,你阿爹不知道,此事没有旁人知道,你父王永远不会知道。”
“那个女人知道!”平若终于将满腔的委屈发泄出来,“你忘了这就是那个女人写的吗?”
贺兰王妃也才想起来这一出,登时懊恼得跺脚:“当日见她猜到,我就没打算留活口。那把火是我放的,就是为了烧死她灭口。谁想到你父王却突然回来将她救走!”她下定决心,拉住平若的胳膊:“你放心,阿娘会让那女人永远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