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勒放轻手脚走到尧允桌旁,往他的油灯里添了些油,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尧允这才惊觉有人来,抬起头见是他,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你?”他看得两眼昏花,说着用手指捏了捏鼻梁,伸了个懒腰。
楚勒笑道:“将军这几日太过辛劳,我都不敢来打扰你。”
尧允叹了口气:“二十万大军!”他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大幅地图前查看,问道:“楚勒将军,你也是久经沙场之人,你觉得咱们应该如何应对?”
楚勒也来到地图前。
代表朝廷军队的黑线密密麻麻地在从昭明西北、正北和东北三个方向逼近,而昭
明连同临江都呈被包围之势,背靠长江,连一点逃脱的可能都没有。
楚勒摇头,果断地说:“不能打!”
楚勒和尧允都是用兵的老手,心中所想是一样的。这回答自然不出尧允的意料。他点了点头,“是啊,怎么能打?以卵击石。可是打不打,不是咱们能决定的。”
楚勒笑了起来:“倒也未必。这二十万大军是从七八个郡州调集而来,都是汉军。你也知道,州郡的汉军都是临时征募的民夫,眼下正是农忙时节,这些人突然被拉出来打仗,只能是人心涣散不肯恋战的。而且这次统兵的是武卫将军平效。此人虽属宗室,却只能算是远支,仕途不顺,至正三年派他去讨高车结果三万人折损干净回来,从此被晋王贬到玉门去戍边,也由此上了严望这条船。”
这些朝中人物的旧瓜葛,却是尧允第一次听说,不禁恍然:“原来如此,我还奇怪怎么会用平氏来统兵,果然仍是严望带出来的人。”
楚勒语气中颇为不屑:“晋王在朝中深孚众望,满朝军功皆出自晋王帐下,平宸不敢用这些人,就只能用平效这样毫无声望的将领。将帅暗弱,时起衰微,他们不过占个人数多而已。咱们倒也并非完全劣势。我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仓促调集的二十万乌合之众。”
尧允知道他说到点子上了,点头道:“仓促二字就是命门。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出二十万人已属不易。诚如你所说,这二十万人不难对付,咱们人虽然少,只要战法得当,不是打不赢的。怕只怕……”
“怕只怕打走病狼就来了猛虎。”楚勒与他的想法相同,默契地微笑。
“是啊。咱们这七八万人是所有的家底。拿去跟二十万人消耗,他们再源源不断从北方调集真正的精锐来,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危机。”尧允摇了摇头,觉得十分疲惫:“我这些天没日没夜地看你收集来的消息,也是在想,能从哪里找到助力。”他低头想了想,问:“你说咱们这边的消息传到落霞关了没有?”
“只怕当天落霞关就收到消息了。”
“那为什么……”尧允说到这里却有些犹豫。在与龙霄联手这件事情上,他一直举棋不定,下不了决心。
楚勒见他那句话没说完,也就明白了大半。他张了张口,却觉得有些话不好说,只得又闭上。
与尧允不同,楚勒对落霞关余鹤年多少还是有点儿了解的。他知道余鹤年是惠帝旧人,跟永德关系密切,却与凤都貌合神离。所以楚勒推测,如果尧允肯与落霞关通通气,说不定能谈成联手之事。
只是尧允想要从北朝内部找助力却不容易:“这次龙城一出手就是二十万大军,虽然是冲着昭明来,警告的意义却更明显,只怕一时半会儿其他诸镇还是会继续观望的。”
尧允问:“那么你的看法呢?”
楚勒想来想去,仍旧是那一句话:“不可接战。”
如果不是心事太沉重,尧允几乎要笑出来:“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贺布楚勒居然也会畏战。”
楚勒淡淡一笑,见桌案上还剩着半碗米酒,便端起来喝掉,笑道:“我打仗也是有原则的。赢了没好处就不赢,打了没好处就不打。”
轻松的气氛转瞬即逝,尧允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到达眼睛就已经消散。他转头重新面对地图,手指划过山川河谷、平原丘陵,终至来到落霞关,重重点了点,叹息:“唉,落霞关,落霞关!”
突然听见外面有人笑道:“落霞关可真是块儿肥肉,人人都惦记。”
尧允惊得抬头,一下子冲到门口:“龙霄?”
他打开门,果然见龙霄一身银灰色轻绡长袍,头戴幞头巾,笑吟吟地抱胸站在门外:“我又回来啦。”
“哎呀!真是你!”尧允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门前,大喜过望之下,情不自禁一把抱住他,在他后背重重捶了两下:“你还活着?以前无恙乎?”
“废话,死了我现在就是鬼了!”龙霄没好气地推开他,上下打量一遍,摇头感叹:“尧允将军,你这么个忠厚稳重的人,怎么也干得出造反这事儿来?”
尧允抚着额头大笑起来:“惭愧的很,这事儿还就让我干了,如何,你是不是也想与我同列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龙霄让进屋来。龙霄一眼看见楚勒,微微一怔,随即笑出来:“还以为是贵客,没想到也是老熟人啊。楚勒将军,好久不见。”
楚勒起身向龙霄行礼:“龙使万安,确实好久不见了。”
龙霄笑嘻嘻地过来,伸出手想要如法炮制地在他肩膀上拍拍表示亲热,手到了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己跟楚勒好像没那么好的交情,当初自己被半强迫地住进晋王府,楚勒没少帮忙看着自己。后来带队潜逃出龙城,也是楚勒带人来追,于是已经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即收敛干净,手收到唇边,握拳假装咳嗽了一声,正容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楚勒几乎被他这句话逗笑:“你觉得我活不下去了?”
“晋王都冰天雪地跑那么远去了,你倒在这里享福?”
这话说到了楚勒的心事,他叹口气,遥想了一下北国风光,神思茫茫:“我倒是想随将军在北边运筹帷幄,如今却只能被困在昭明。”
尧允冷冷哼了一声:“这局面还不是你自找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龙霄,他热络地问尧允:“刚才的话你还没答我,怎么?莫非真
是因为将我送走才逼反了你?”
尧允苦笑:“一言难尽,总之眼下走到这个地步了。刚才还跟楚勒将军说起你来,你莫非是趴在房顶偷听了,这么巧就来了?”
龙霄朝楚勒看了一眼,嘿嘿一笑:“果然你们早就把主意打到了落霞关。我今日来正是说这件事情。长话短说,尧允将军你当时说得没错,我过了江,连凤都城都没能进去,就被罗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为勾结北朝叛国了。”
尧允与楚勒一听这话忍俊不禁地相对一笑。
龙霄见他们这样的神情,想了想也就明白了,登时乐得拊掌大笑:“这长江还真是面镜子,南北一家呢,连这些手段都差不多。”
他在昭明待了小半年,此番重回照明,颇有一种历劫归来的感慨,整个人的心态也与之前大为不同,哪怕对着楚勒,也生出一种亲近之感。与楚勒、尧允推杯换盏地喝了几杯酒后,便不再隐瞒,坦承自己的来意:“我这次来,就是听说你们反了,来勾结外国来了。”
尧允纵是心事重重,也被他这话逗得笑出声来:“何必说得这么难听,都是被逼到了这一步。权奸当道,主日暗弱,难免的事情。”
龙霄叹了口气,“其实我这次来,还是受余鹤年之意。他是希望你我双方能够联手,推天换日,一吐这口闷气。”
这倒是出乎尧允和楚勒的意料。他们本来的想法,是通过龙霄去试探余鹤年的态度,没想到人家倒是更直截了当。
龙霄看出他们的心思,将杯中酒仰头干掉,说道:“来之前我想过了,尧允将军,咱们如今是过命的交情,我跟你们也没什么可兜圈子的,我也设身处地地帮你们想过了,眼下只有你我两家联合,才能对抗南北两边来的危机……”他抬起手来阻止尧允说话,加快语速道:“我知道你们觉得落霞关实力不足以对抗。但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的,我本来前几日就要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个消息,才耽误到今日。”
楚勒脑中飞快地转着,问道:“莫非是琅琊王的兄弟,你们南朝那两位王终于坐不住了?”
龙霄敬佩地向他竖起大拇指:“没错,寿春王和庐江王已经分别从封地启程出发了。不但如此,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十万精锐大军。他们两人已经打出了旗号,就是要对付罗邂。但凤都地形易守难攻,罗邂如果避战,他们就必须要找个落脚的地方。”
尧允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落霞关?”
楚勒立即兴奋了起来:“十万大军进驻落霞关,应该也能顶住平效二十万军队的压力。双方形成对峙的局面,压力外扩,龙城和凤都都会被变得很难过了。”
“你们若肯结盟,这件事情就最好。否则余鹤年那老狐狸怕你们因十万大军进驻,反倒投降龙城,坏了我们攻略凤都的大事。”
尧允和楚勒彼此对视一眼,目中皆是兴奋之情。
第三十六章 可叹青泥何盘盘
夜里,平若突然造访,其实平衍已经除去了外衣,正让内官端着水盆准备洗脸。见平若进来便招呼了一声:“你先坐,我洗洗脸,你别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