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贤却仿佛十分不解:“前两天宗正卿上表请求陛下让你承袭晋王之爵,世子为何拒绝?”
平若怔了一下。他并不想与这个几次三番改换门庭的老阉货有太深交往,但毕竟当初是他带着自己和平宸逃往金都草原,这样的救驾之功任何人都无法视而不见,他也不想为自己惹麻烦,只得在面上勉强应付着。
“是陛下让你来问的?”平若的声音不冷不热,用反问来应付高贤的探寻。重返龙城这几个月,他渐渐学会了谨言慎行。父亲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头上,到如今他才有所体会。那个人权倾天下时自己固然无法与之争锋,即便如今他已经败逃漠北了,却仍然是令他夜不成寐的威胁。
如果他不肯就此罢休又杀回来,到时父子会不会在战场上相遇?又或者他在朝中的势力消失,会不会有人以此为罪名趁机用来打击自己?亦或者万一那件事情被揭发出来,只怕贺兰贺布两部,以及朝野上下会掀起滔天巨浪。
尤其是高贤这个立场始终变幻不定的人,面对他,平若只能打醒十二分精神去应对。
不料高贤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是王妃让我老奴的。”
平若的脚下一顿,诧异地向高贤看去:“我阿娘?”
“王妃对殿下甚是想念。”高贤说起假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拉着老奴的手问,何时能让殿下回来。她总觉得,如果殿下交出爵位军权,陛下或许能网开一面,让他回来与世子和王妃团聚。”
“高貂珰,”平若想了想问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高贤微微愣了一下,重复他的问题:“老奴……怎么想的?”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平若所指,狡黠地笑了笑:“老奴为人奴仆,并不懂得朝堂争斗,谁做这个皇位,谁掌朝中大权,对老奴来说都不重要。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奴伺候殿下十二年,随他鞍前马后,彼此扶持沙场纵横;后来又伺候陛下七八年,是眼看着你和陛下从当初的孩童长到如今这样一表人才的翩翩少年。不管是晋王还是你和陛下,我都不忍见你们落得个身陷囹圄、罪责加身、万夫所指的下场。”
平若静静听着他说话,身后铁马的响声渐渐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他负着手由着高贤随自己缓缓而行,一直到走出了延庆殿,来到皇宫昆明湖畔,眼见着新柳摇曳,芙蓉生姿,水面波光点点,风也登时觉得清爽了不少。
“那么如果有朝一日我若败于父王蹄下,还望高貂珰记得替我美言两句。”
高贤多敏感的人,立即察觉到了他话外有话,一时间呆住,“世子,你这话……”
平若叹了口气,向天边望去:“明日是个好天气,只是不知道这好天气还能维持几天。”
平若离开了皇宫直接去找平衍,到了秦王府却不见晗辛如往常般在平衍身边照应,便问道:“晗辛娘子呢,今日怎么不在?”
正巧送葡萄干果枇杷进来的阿屿听见了,抢着说:“吵架了,跟殿下闹脾气呢,在自己屋里不肯出来。”
“多嘴!”平衍低声喝断阿屿,脸色尴尬,耳根子却不由自主地红了,有些狼狈地瞧了平若一眼,训斥道:“也不看这儿有客人,轮得到你说话吗?”
平若嘻嘻一笑:“七叔太客气了。咱们自小一处长大,你却当我是外人?”
平衍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吩咐阿屿:“去把晗辛娘子请出来,就说……”他顿了顿,“就说是蔡太医来了。”
正拿着一碗酪浆往嘴里灌的平若听见这话噗嗤一声喷了出来,待他擦了嘴抬头,见阿屿已经飞快跑走,这才打趣地问平衍:“我什么时候成太医了?”
“说我找她,只怕不肯来。”平衍面不改色地端着碗喝酪浆,却把平若逗得捧腹大笑了起来。
之前从延庆殿出来时,他满腹忧虑,心情郁结,不想到了平衍这里却几句话就被说得笑了出来,一思及此,平若不禁由衷感叹了一句:“还是自家人说话轻松。”
平衍与他自幼相处,其实早在大门口时便已经察觉到了神色异常。但他们此时分处两方,已经不能如以前那样无话不说了。想了想,才辗转问道:“你母亲近日身体如何?我听说她也一直病着。”
平若叹了口气:“仍旧不见好。七叔,你这病虽然来得凶险,可这段时间看着倒是恢复得十分好,怕是得了晗辛娘子悉心照料的好处。不像我阿娘,纵然是我想尽孝床头,只怕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平衍低头不语。
平若只得继续说下去:“听说我父王在北边有动作。”
“是吗?”平衍抬起头,眼中一片茫然:“我在这里被关得久了,闭塞视听,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说看,有什么动静?”
“南边沿江四镇反叛,北边似乎有一队人马度过大漠南下,这些日我也是焦头烂额,左支右绌。谁想到陛……”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知道自己再多的不满,也不能将平宸的问题告诉平衍。只是心头仿佛有一块石头沉沉坠着,不吐不快,想了想换了口气说:“龙城宗室也有不稳的迹象,我担心会出问题。”
平衍垂目静静听着,见他说到这里,轻声嗤笑:“何止是龙城宗室,你去龙城街头走走也当知道,人心浮动的可不只是宗室。高车人,玉门军,贺兰军,谁从街头过一趟就能刮掉三寸地皮去。这样下去,怎么可能不令人心生不满。”
平若倒是没想到他如此坦率,直接就指出问题,连忙道:“七叔,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对宗室做个表率……”
“你忘了我是戴罪之人吗?”平衍不等他说完便打断,“这条命只怕也不过是暂寄在我身上,等到你父王万一落网了,我就要陪着他一起上刑场。”
“七叔!”平若急得跺脚,“都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还如此看我吗?当年我年纪小不懂事,做下的事情惹父王不悦,让你失望,如今我是知道错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如今当了龙城一半的家,才知道了父王的不容易。如今我唯一的想法,便是不能愧对了自太武皇帝以来的诸位祖先,不能将本朝的大好河山给糟蹋掉。其余的事情,并不敢想太多,什么你的我的,归根结底都是咱们太武皇帝传下来的。我是怕万一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我自己收拾不了。七叔,我想来想去,能指望的就只有你了。”
平衍从他这番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中倒是听出了蹊跷,皱起眉头问:“会有什么不可收拾的大事会发生?阿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平若深深叹了口气:“若能说,我早就说了。七叔,你是父王最倚重的人,他会怎么做,你大概心里是有数的。”
平衍的面色登时冷了下来:“原来你是想从我这里套话?那你就找错人了。”他之前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被掩藏了起来,再也不见踪影,只是一味冷笑:“外间情势瞬息万变,哪里是我坐在家里就能猜出来的?”
平若难掩失望,叹了口气,又惊觉自己似乎做得太过明显,勉强笑道:“也不知我阿娘想要见到父王,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平衍看着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思虑再三,终究只是说:“只怕见了未必就是好事。”
平若点了点头,这回是真的黯然神伤:“听说阿爹始终不肯原谅我阿娘将我放出去。可是……”他颇有些不甘心:“那个叶娘子做了那么多事情,阿爹却不与她计较。”
平衍倒是惊讶起来:“你知道叶娘子的事情了?”
“当然!”平若没好气地说:“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没听到些风声。阿娘也跟我说了许多。那女人惹得父王几次将她锁在笼子里,居然最后还带去了战场。在军中又惹得士兵哗变,听说我父王为了她还受了重伤,差一点儿就死了。这些你都知道吗?”
平衍这回是真的不知道,摇头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有北苑那个石屋。他们两人去过,里面全都是血迹,只恨我们的人晚了一步,不然找到阿爹他们带回龙城来休养,想必早就没有大碍了。”他说到这里,越发疑惑起来:“七叔,我亲自去那石屋里看过,血迹遍地。起初我以为都是父王的血,一度担心他也许失血而亡,命人在四周找了许久,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平衍再也无法假装不在意,追问道:“什么?”
“一个刚成形的胎儿。连着胎盘被匆忙掩埋在石屋后面。我们追捕的人里有最好的猎人,根绝各种痕迹猜测,也许那个女人在那里小产了。”
平衍吃了一惊,忽听外面一声轻呼,不禁变色,扬声问:“是谁?”
晗辛从外面进来,也顾不上礼数,瞪着平若问:“你是说,那胎儿是夫人的?”
平若被她逼得不得不尽量将身体向后靠,点了点头:“只有这一种可能。”
晗辛只觉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扶着桌案在氍毹上坐下。她虽然早就知道叶初雪他们一定吃尽了苦头,可是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震惊心痛到无法自制,双手握成拳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是怎么熬下来的?她该有多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