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夏时节,龙城郊外大片农田都冒出了青青麦苗。官道旁的水渠中清泉潺潺,渠边果树林立,开满了粉红色和白色的小花。晗辛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树?花开得好漂亮。”
平衍看了一眼,笑道:“是频婆果。西域引入的,前两年有人从西域购进大批树种试着在龙城培育,没想到渐渐也成了气候。”
晗辛在南朝是吃过频婆果的,大为稀罕:“原来这就是频婆果树,北方干燥少雨,听说果子比南方要美味许多。”
“我却没吃过南方的果子,做不得比。”平衍在别业里憋了半个多月,如今乍然放出来纵马奔驰,心情自是大好,举动间便多了些少年风流的轻浮。他用马鞭抬起晗辛的下巴,看她因骑马而冒出汗水的脸,笑道:“不过若只是比卖相,显然南方的要强上百倍。”
晗辛被他如此当众轻薄,面色微微一变,却又不好发作,尴尬地一笑,夹着马腹奔了出去。
其时正是城外往来最热闹的时候,官道上人马众多,她又骑术不精,刚闪过了两匹马和六七个行人,突然一辆马车从旁边超越,车上旌旗随风展开,旗脚打到她坐骑的眼睛上,那马惊嘶一声,猛地抬起两只前腿立了起来。
晗辛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甩下了马,摔在地上两眼冒着金星。忽听耳边有人惊呼:“小娘子快闪开!”
她这才看见一匹马转瞬已经飞驰到了近前,眼看收势不住就要踩踏到她身上。晗辛脑中一片空白,吓得只会尖叫,捂着眼睛不敢去看。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冲过来,有人扑在她的身上替她挡住马蹄,抱着她就是一滚,从路面上一直滚人路边水渠里去。
晗辛听见平衍在耳边惊呼了一声:“糟了,你会游泳吗?”
路上行人登时哗然,一拥而上将水渠团团围住,有人喊着要救人,也有人四处寻来竹竿伸下让他们二人抓住,要将他们拉上来。
晗辛水性倒是比平衍还要熟练些。水深到脖子,她一手抓住竹竿,一手死死拽住平衍的领子,喊道:“你抓好,别滑脱!”
平衍乍一落水防备不及,狠呛了两口水,此时在晗辛的扶助下站稳,倒也知道这水深淹不死人,放下了一大半心便从容起来,笑道:“好,你放开我的领子,咱们牵着手上去。”
晗辛面上一红,口中说着“谁与你牵手?”却到底把手伸过去,又笑道:“你可别把我又拽下去。”
“放心吧。”平衍虽然大病初愈,行动却仍然矫捷,握住她的手纵身一跃,借着竹竿翻身上了岸,一回身又将晗辛也给拉了上来。
众人这才看清是一男一女,哗地一声响,围观的圈子向后退了两步,像是怕沾了他们身上的水一样。
晗辛一见有这么多人,猝不及防吃了一惊,连忙隐身在平衍的身后,借着他高大的身材遮挡住自己,低声道:“坏了,全身都湿透了,怎么见人嘛。”
平衍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衣物为她披上,笑道:“虽然也是湿的,好歹遮掩一下。等回家了再换吧。”
晗辛本来就是男装,初夏时节,衣着轻薄,有无聊少年见她湿衣下玲珑曲线毕露,登时起哄笑道:“原来是位小娘子,是个美人儿嘞。”
晗辛又羞又窘,拉紧了平衍的外袍,一味躲闪众人目光,眼圈发红,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这副含羞的模样落在平衍目中,登时觉得登徒子的轻薄话语尤其令人恼恨,冷冷朝着那边瞪了一眼,只是碍于要护着晗辛才强行忍住,过来拉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随即弯腰一把将晗辛拽到马上,在身前坐好。
晗辛惊呼了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平衍护在了怀中。平衍在她耳边说:“坐好了,要是怕就抓紧我。”
晗辛想说她不怕,想不让人笑话,却没等她想清楚,突然腰间一紧,平衍一只手已经将她搂住。两人衣衫尽湿,一片湿凉中却格外察觉到对方身体的火热。
平衍一路纵马回到自己龙城的府邸,见管家奴仆迎出来一大片,一时也不下马,眼见门前戟架上有旗帜飘扬,过去顺手扯下一面来给晗辛裹上,这才将她从马上抱下来。
晗辛双脚一挨地立即要推开他:“我自己能立住。”
“你就不怕旁人看你这副模样?”
晗辛低头打量自己,见身上裹着旗子,虽然不伦不类,但至少再不是曲线毕露的样子。她底气一足,便挣脱平衍的护持,不服气地瞧着他:“我倒觉得没有不妥,这下是觉得我给你丢人了吗?”
平衍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被她说得懊恼起来,拉住她的胳膊转向众人:“我跟你们说,这位是晗辛娘子,她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了。管家,快去预备热水,我们路边掉到沟渠里去了。”
众人见到他们俩浑身上下湿答答的样子都十分惊异,只是人多不好发问,没想到他自己先说了出来,登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晗辛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旁人目光的,此时却被这笑声激得满面通红,登时沉下脸来转身就想走。
平衍自然不会松手,拽着她笑道:“我这府中跟别人家不一样,没太大规矩,你别介意,往后住下来就知道舒服了。”
晗辛心中一动,朝他望去。他说得自然而然,仿佛就像是带她回家一样。晗辛心中突生怯意,慌张地摆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惊惶之色从眼中闪过,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得转身就走。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出乎所有人意料,平衍怔了一下,拔脚就追。
晗辛跑得比一般女子都快,但毕竟平衍身高腿长,几步就追了上去,伸手将她一把拽住,皱眉问道:“你跑什么?”
晗辛仍要挣扎,却哪里是平衍对手,几下被他困住手脚问道:“晗辛,你到底怎么了?”
“我……”她喘了口气,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不敢走进那个他叫作家的地方,还是不敢与他再有更多的纠葛?他若追问到底,自己又该如何吐露实情?
平衍性急,见她这样犹豫更加一刻都等不得,说道:“你说话呀!”
晗辛抬起眼,一头撞进他的眼眸中。
这一日天青日朗,万里无云。澄蓝色的天空落在他的眼中,仿佛久远前家乡的鄱阳湖一般,有着令人心安定的力量。“我……”
她犹豫再三,终于低声道:“那么多人。”
平衍愣了愣,不禁失笑:“人多怎么了?”
她便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太丢人了。”
她白皙的后脖颈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平衍看了怦然心动,一把捉起她的手,在她耳边笑道:“我可不能放你跑了。说好要等我病好的,好容易病好了你怎么能走?”
他说话时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垂上,立即就像是满天的晚霞都落在了她的脸上,益发羞窘得抬不起头来。
平衍却不管不顾,拉着她大摇大摆往回走。晗辛心中纠结,却总觉得手脚发软,无力挣脱。在随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她心中讥笑:“是真的没有力气了,还是不想有力气呢?”
她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里一大片丹楹粉壁重角飞檐的庭院如山一样向她压了过来。她心头颤了一颤,脚下微顿,突觉握在她手上的那只手紧了紧,像是察探到了她意志的动摇。她抬起头,只见夕阳落人楼台山影的身后,只余下尚不肯湮灭的余晖,奋然点燃了半边天空。彩霞燃烧得壮烈而绚丽,令晗辛为自己在那一瞬间的怯意而感到羞愧。
“走不走?”平衍停下来问她,眼中满是戏谑的笑意。
晗辛抬起头,冲他嫣然一笑:“都到这里了,怎么能不走呢?”
八 与君论素心
那一夜平衍留在晗辛房中。到了天将明时,才喘息着停了下来,在她身旁躺下。一时直觉畅快淋漓,竟是从未有过的愉悦。他将晗辛搂在怀中,在她额头上亲吻着,拨开她被汗水黏在颊边的散发,问道:“还好吗?”
“嗯。”她慵懒地哼了一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手从他的胸膛抚过,触到一样冰凉坚硬的东西,这才睁开眼去细看,原来是他颈间的一个白兔玉坠子。她托起坠子仔细打量,一边哧哧地偷笑。
“笑什么?”他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手指落在她如凝脂一般的肌肤上却再不愿意离开。
“这兔子……”她拎着绳子微微一晃,“刚才就一直这样在我眼前。”
“哦。”他抿着嘴偷乐了一下,突然翻身到她的上方。那枚玉兔子自然垂下于她的眼前。平衍挨着她磨蹭,故意加大幅度,让兔子摇晃得越发剧烈:“是这个样子?”
晗辛被他磨蹭得喘息连连,哪里还能说出一个字来,只是哼了一声,翻身推开他,用被子蒙住脸,任他如何纠缠再也不肯露出脸来。
平衍历来听人说男女之情如何风光霁月,却从来没有过切身体会。读着古人那些荡气回肠的诗句,仿如幼时听丁零人传说中阿斡尔湖仙女的传说一般,又是向往,又是不可思议。如今有了切身感受,才觉得原来书上所云重重滋味,实在不及切身所感受的愉悦的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