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平衍要去亭子,才走到门口就觉得腿脚酸软,力气不济。晗辛早就有所预料,过来搀扶住他,低声道: “我送你去。”
“你也不能与人接触。”平衍无奈地看着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倒是更加显得自己的掌心烘热。
“我没事。你放心吧。”晗辛扶着他往外走,说道,“至少到现在我还没有发病,都照料你那么久了,也不怕扶着你走几步路。”
平衍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这别业并不大,亭子转眼就到了。晗辛看着地上用石灰画的圉失笑道:“什么叫画地为牢,今日总算见识了。”
平衍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终究只是笑了笑,说:“你先回去,一时晋王走了你再出来。”
晗辛诧异道:“咦,怎么倒像见不得人似的?”
平衍没来由地面上一红,板着脸说:“要不然你跟我一起画地为牢?”
晗辛看着地上那圈石灰印子连连摆手:“罢了,你是乐川王,我是什么人,平白跟你同进同退,让晋王看见了还真说不清楚。”
平衍看着不远处山崖上飞坠的瀑布,淡淡地说:“其实也不能把你介绍给晋王的。”
这话一下子提醒了晗辛他之前所说梦见她是他妻子的话来,登时窘得从头到脚都一阵烧灼。她转身就走: “早知道就不与你说笑了,哪里有你这样的人,真是!”
平衍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就微笑了出来。他今年刚满二十岁,十六岁时曾经娶妻,婚后三日便出征打仗,等他得胜归来,等待他的是乐川王的爵位和妻子难产而死的消息。那时候太年轻,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他甚至还体会不到悲伤,只是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座坟茔的时候,心头有过一抹茫然。
之后平衍常年征战在外,虽然府中也有两三个侍妾,却很少有见面的时候。
到了如今,平衍才发觉自己对女人其实陌生得很,竟然从来没有过像与晗辛这样相处的经验。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她,为什么要那样告诉她,为什么愿意为了她不怕染病地将阿寂带到这里来,为什么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她没有离自己而去时心中喜悦难以自持;甚至为什么当她不顾一切地为他吸脓时,他心中除了感动之外,还会有欣悦之情。
凡此种种都是他从未经历过,从未有过这样如早春二月般乍暖还寒的心情。愿意为了她去付出,愿意容忍她,愿意追随着她的身影,愿意看到她的笑容。
“你笑什么呢?”身后有人发问,平衍回神,才发现平宗不知何时已经进了亭子。他一惊,连忙起身,却被平宗抢上一步,一把按在他的肩头:“别起来,好好坐着。”
平衍病着,力气不若以前,被他按住竟然动弹不得。他一低头,见平宗已经踩进了石灰圈,大吃一惊,这才又回过神来,连忙肩向后闪,躲开平宗的手掌,急切地说:“阿兄,你不能碰我,会染病的。”
平宗笑了起来:“哪里有那么可怕,我没事,你管好你自己再说。”
平衍急了:“此事不可大意,当初我也自觉强健,不肯小心,这才染了病。阿兄,你不比我,这龙城不能一日没有你,你千万要保重啊。”
“你若是当初能考虑这么周全也不至于有今日。”平宗压根儿不理睬他的劝说,反倒一拉他的手,两人并肩在亭中栏杆上垂足而坐。平衍尚想拉开距离,却被平宗紧紧拽住,半点动弹不得。
平宗笑道:“你就别跟我挣扎了。你当日好着的时候掰腕子也从来没有赢过我, 就成了这个样子,说出去还不让楚勒、焉赉他们笑话?”
乎衍这才留意到平宗只身进来,留守在外面的只有四个贺布铁卫,却不见楚勒、焉赉的身影。于是问道:“他们两人怎么不见,”
“怎么?你怕他们俩躲清闲,染不上你的病气?”平宗笑着打趣了一句,见平,面带羞愧,越发惊奇起来,“咦,你居然也会脸红?”
平衍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期期艾艾地说:“这事儿实在是我太过孟浪不小心.结果这么突然病倒,耽误了许多正事。阿兄,这都是我的错。”
“人哪里有不生病的时候。你呀,你还没想明白,你的问题在于自己不够保重,明明身上带着伤,还那么不小心。说吧,你要救助的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儿?看着也就比你小个七八岁,总不会是你在外面风流留的种吧?”
平衍益发窘得满面通红,“阿兄别取笑我了……”他倒是对平宗已经将前因后果摸明白并不惊讶,这才是晋王的一贯做派,只怕来之前早已经询问过相关之人,甚至连太医也都问过,一切掌握明白了才会来见他,“只是帮人一个忙而已,本来也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那女人是什么人?”平宗问得漫不经心。龙城贵戚或多或少总会有些风流韵孽传出来,他这个七弟倒是一向洁身自好,但平宗一直在考虑给他再娶一门妻子的事情因此少不得问清楚些。
“她……”平衍苦笑了一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路人。我从青州前线回来的时候遇见的,她见我身上有伤,便帮我处置了一下。后来她弟弟进不了城,便来球我帮忙。”
平宗仔细问道: “她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知道,都打听过了。她是从柔然逃出来的汉人……”说到里却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将晗辛逃亡的原因告诉平宗。按照常理,他与平宗本是无话不谈的,但是一旦要说起这事来,势必会牵扯到晗辛的身世。一想到这里,初见时晗辛凄楚的神情就会从他脑中闪过。他想了想,终究没有说下去。
平宗倒也并不特别在意,只是说:“你做事一向不需要我操心。这次的事情也不只是你生病的问题。这两日你不在正好,龙城已经闹起了疫病,满城上下人心惶惶。最可恶的是也不知道从哪里泄了消息,说是连乐川王也染了病,其余人等自然无从幸免。”
平衍吃惊地“啊”了一声,这才知道自己这回惹的麻烦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他惶恐地起身向平宗谢罪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太不小心了。只是这事该如何……我确实不能在痊愈前回龙城啊。”
“当然不能够回去,你好好养病,别惹更多乱子就好。”平宗安抚他的语气差不多已经是责备了,只是他们兄弟自来亲密无间,谁都不会介意。平宗把他按着坐下。才说:“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吗?旁人纵是再多猜疑,我来看了你,回去好好的,看谁还有话说。不过是疫病而已,施救得当总还有得治。总好过打仗,一场大火烧过去,连人带马都烧焦黑,成千上万的人就那么没了要好吧?”
平衍心中一凛,知道他说的是几年前的一次疏忽。平宗此言虽是安抚,却也不乏警告的意味。平衍心领神会,唯唯诺诺地听着。
平宗与他聊了一会儿,见他精神不济,到底仍在病中,嘱咐了几句好好体养的话,便离开了。
平衍松了口气,登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一摸自己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他也没有力气叫人,仍旧坐在原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边一双手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平衍侧头看了一眼,见是晗辛,竟然丝毫不觉得诧异。这女子心思剔透,举止进退总是恰到好处,就连平宗走后他精疲力竭也能猜到。
他在晗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事。”
“没事就好。”她答应了一声,就像是在敷衍一个固执的孩子,“咱们回去。”
“回去。”平衍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心中升起一种与她同进退的暖意来,于是一笑道,“好,回去。”
六 误逐世间乐
晋王探访过乐川王之后,回来仍旧精神百倍地每日处理公务,渐渐也就破除了疫病凶恶已经危及宗室的谣言。在晋王的主持下,龙城局势渐渐平稳下来,而那些想来探听实情的勋贵们也都被晋王安排在别业外的贺布铁卫挡了回去。平衍躲在别业中养病,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无聊。
平衍自小生长在草原上,十几岁就随着平宗出征打仗,立下战功后转而学文,与平若和皇帝等人一起师从清河崔晏,同时还身兼着教导平若、平宸骑射功夫和步兵对战的重任,一辈子都没有如这些日子这样清闲过。
好在他还可以去照料阿寂。
本来哈辛说既然都是染了病,自然要亲自去照料弟弟。平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只是说她一个女人照料起来不方便,何况阿寂的病情到底比所有人都更严重凶险,平衍并不敢放她去冒险。为了牵扯她的精力,便每日将她缠在身边不放。
晗辛似是对晋王十分好奇,既然无法脱身,索性逗他说些晋王的传闻听来解闷。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他是不是关系很近?你们不是亲兄弟,为什么比亲兄弟还要亲近?如果有一天,小皇帝长大了,晋王会还政吗?如果还政,小皇帝还会信任重用晋王吗?
平衍终于起了疑心,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晗辛做了个鬼脸,“好奇呗。”她也知道这样的话不足以让他采信,想了想,认真解释道,“你知道我们南朝现在是个公主在摄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