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怔怔看着他,突然流出泪来,倒是将平衍吓了一跳,连忙放开她向床榻边上。
“你别哭啊,我不逼你了,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太突然,你也不用担心,不会立即就要举行婚礼。”
她一时不答,只是用手细细描绘他的眉目,良久才说:“七郎,我记得你说过要带我去看青鹿台的。”
“是啊。青鹿台。”平衍想起来,那还是前几日见晗辛在府中困得无聊,说起来择日一起去城南看看那个高台,“我每次出征,都是从青鹿台出发呢。”
“我想去看看。”
“好,明日我就带你去。”
“明日?”晗辛却又犹豫了,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放纵一次,给了自己三天时间,“三天后吧,三天后去。”
平衍疑惑起来,不知道她这三日又是做的什么打算,但难得晗辛主动,他也就懒得深究,复又覆上她的身体,与她厮缠了起来。
之后的三天里,晗辛像是一扫之前的愁绪,与平衍极尽缠绵,几乎寸步不离。昼同行,夜同寝,就连吃饭也要痴缠在一处,你喂我一口肉,我给你送一颗葡萄。
平衍被她蛊惑着推了两日的公务,到了第三日终于不能再推了,临出门前对晗辛千言万语地赔小心,答应一旦事情结束就立即回来。临到快要到了王府大门口,回过头来仍能看见晗辛倚在庭院门旁深深地看着他。
这样的身影却令平衍心神不宁。积压了几日的公务好容易处理完,又循例去晋王太宰府的官廨处理了几桩军务,赶在酉时未到的时刻回到王府,晗辛却已经不在了。
平衍叫来如今做他书童的阿寂询问,阿寂便交给他一封信,说是阿姊先去了青鹿台等他。
平衍就更加莫名其妙,不明白晗辛这是在弄什么玄虚,心中却隐约有了一种不安,也顾不得多问阿寂,连忙拆开信来看。信里只有简简单单两行字:“凤都宫中草,长渡关山远。误入君怀抱,安得长相守。青鹿台上月,照见妾素心。”
平衍看了一遍,几疑眼花,又细细再看,方始相信这确实是晗辛在自陈身份。
阿寂见他面色大变,不由担心,问道:“殿下,这信中说了什么?”
平衍缓缓转过头来,似乎从来不认识阿寂一般,瞪着他看了良久,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问:“她说她是‘凤都宫中草’,这是什么意思?她是从凤都宫中出来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青鹿台的月色格外凄清,一片灿白映在青砖上,仿佛盛夏中平白生了一层霜。
晗辛倚在巨大的青石条上,心中忐忑宛如路边沟渠中的蛙鸣声,时高时低,停停歇歇。她本是受南朝永德长公主的委派来到北方的,目的是要摸清柔然和北朝的具体情形,暗中经营消息网络,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遇见平衍本就不是意外,当日龙城城外的相逢,本就是她精心谋划了多日的。然而之后的一切却失去了控制,一旦平衍向晋王表示要娶她,她的身份势必会暴露。晗辛思量再三,终究不愿再瞒下去,她自知一旦身份暴露,在乐川王府中便没有了立足之处,因此将平衍约到这里来,要在这里向他一五一十地说明白。
月光似乎突然颤抖了一下,远处响起了马蹄声。晗辛精神一振,连忙站起来到官道中央。月光洋洋洒洒地落满她的一身,仿佛将她浸入了一泓秋水之中。然而片刻后听清了疾驰而来的马蹄声绝不止来自一匹马,她的心开始沉了下去。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上百匹马突然冲破了月色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色的天都马,一色青衣贺布健儿,一色明晃晃的刀光,将她团团围在了中心。
“奉乐川王之命,前来捉拿南朝奸细。跪下!”
几十面刀身映着寒光一起,织起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光网,而她就如同落入网中的雌兽,神色中除了惊恐,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第二册
第一章 明月向难犹际会
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两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平日给他送饭的高车人走在前面,先用木棍将崔璨驱赶到一旁,再打开监牢的门,好让两个大汉把他们架着的那人扔进来。
崔璨的心一沉到底。
即使看不清那人的脸,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来那个只剩下一半左腿的人。
崔璨跑过去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面色苍白,骨骼清癯,扶着他的胳膊时才察觉到他身上极瘦,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脸上和领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显是受过刑罚。崔璨心头大惊,连忙捉起他的手腕摸了摸脉,细听了片刻,见脉象虽然虚弱却还平稳,显见并无内伤,这才放下心来,将他扶着在干草上躺下,小声唤道:“殿下,殿下?乐川王?”
平衍缓缓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眼珠四周看了看,见没有旁人,便问:“他们都走了?”
崔璨点头:“殿下你感觉如何?”一边说着一边从身旁干草堆下摸出一块饼来:“吃点儿东西吧,这是今日刚送来的,能吃。”
平衍似乎十分口渴,看着饼只是摇了摇头,干咽了下唾液,问:“有水吗?”
“只有生羊奶。”崔璨赶紧倒了一碗送到他唇边,“我嫌腥膻,不到渴极了不愿意碰。殿下想来尚可忍受?”
平衍就着碗沿只略沾了沾唇,立即皱眉推开,被呛得几欲呕吐,干咳了好一阵,才苦笑道:“你看我这丁零人,还不如你这汉人呢。”如此说着,自己心中也知道挑剔不得,终于闭眼吞下去两大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平衍就着崔璨的手使力挪到墙边靠着坐起来,总算正眼看过去打量他。崔璨被关了这许久,须发虬结,衣衫褴褛,身上气味扑鼻,令平衍不得不强忍着才能不扭头去打喷嚏。但他一双眼睛晶亮有神,竟似丝毫不受这囹圄之苦的困忧,眉目间意气舒朗,竟令人恍惚生出明月皎皎星河历历的璀璨之感。平衍愣了愣,依稀觉得此人眼熟:“你是崔璨?”
崔璨和平衍都曾做过皇帝的伴读,只是平衍年龄比他们略大几岁。崔璨入英华殿读书时,平衍已经被平宗带出去打仗了。两人虽然名义上有同窗之谊,却不过点头之交。尤其崔璨后来入朝为官,被崔晏破格擢拔为礼部侍郎时,平衍已经因为受伤闭门不出,两人之间就这样屡屡擦肩而过,并没有机会深交。
见平衍居然认出了自己,崔璨有些意外,连忙后退两步,将身上早已烂成布条的衣袖襟摆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郑重下拜,口中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乐川王殿下。”
若是换了别人见他到了这步田地还一本正经守着这些繁文缛节,只怕要笑出声来。但平衍却是与他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学生,丝毫不以为异,也努力端坐恭容受了他这一拜,才苦笑道:“只怕如今我连乐川王也不是了。”
崔璨一愣,这才想起之前一直有传闻说,新帝即位,平衍会改封秦王。此时算来早已过了登基之日,那么应该已经是秦王了。他连忙整顿襟袖,重新站起来行礼:“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秦王殿下。”
这回平衍坐不住了,扶着墙艰难站起来伸手拦他:“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却到底因为行动不便一直到他拜过起身也无法阻止。平衍苦笑道:“是我的话没说明白,如今我已经是阶下之囚,还说什么这个王那个王的,只怕明日连命都不在了,这些虚衔留着还有什么用?”
崔璨却肃容道:“不然,殿下的爵位既是朝廷所封,没有陛下的正式诏命、尚书省的勘合、礼部和宗正寺的公文,谁都去不掉。既然这些文书手续一概欠奉,那么殿下就还是殿下。我见殿下就是臣见君,君臣之礼就不可废。”
平衍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依旧如此一丝不苟有板有眼,不禁对他又多看了两眼,俄而苦笑:“想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这里本是我王府的监牢,如今却名正言顺成了我的监牢。”
“殿下何出此言?”崔璨微微诧异,“殿下蒙难至此,想来是龙城易主了?那为什么又要放我出去?”
平衍看着他:“我记得当初晗辛将你从大理寺牢房提出来就是要送到金都草原去。”
“晗辛?”崔璨低头默念这个名字,悠然神往,片刻之后才常常叹息,“当日她将我带出来,我却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是在唐突得很。却不知这位晗辛娘子现在何处?”
平衍心中不快,冷冷道:“她随我守城,城破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崔璨一惊,抬起头来轻轻“啊”了一声:“果然城破了。”他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真听平衍说出来还是心头震撼,不能自己。
平衍观察着他,心中疑惑,问道:“你们崔氏一族蒙难,你伯父崔晏死于非命,你本就是要去投奔金都草原的贺兰部,如今龙城被贺兰部攻破,你不去额手称庆,却在这里感叹什么?”
“殿下此言不妥。”崔璨听他这样说,赫然抬起头来,“臣虽然身陷囹圄,却是因受我伯父的牵连,并非臣本身对朝廷社稷有不臣之心。当初我崔氏满门都论罪当诛,却被晋王想办法拖延了下来。晋王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体恤哀悯之情,我崔氏中还是有明白人心领神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