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忽然道:“还有更多像贞嫂那样的人,我们也要帮助他们!”
芈月看着嬴稷,欣慰点头:“是,我的子稷,有仁心。”她拉起嬴稷走了出去,一起走到厨房里,却见那贞嫂一会儿生火,一会儿又跑到灶头看,弄得手忙脚乱。
芈月推了嬴稷一下,道:“你去陪着贞嫂生火。”这边自己走到灶头,开始烧菜。
她当日筹谋过多次与黄歇私奔以后的生活,自然也早学了不少简便易做的菜式,如今下厨做菜,虽然手艺生疏,但总算没有烧煳。当晚,嬴稷便吃到了自他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做的饭菜。
西市的生活,便慢慢开始了。
这日清晨,五婆扛着一个大麻布包笑嘻嘻地走进院子来。贞嫂正在院中晒衣服,见状连忙上前欲接过,五婆摆手不让:“不用不用,你能有多少力气?还是我自己扛着……”又问:“夫人在吧?”
贞嫂道:“在,她在里面呢。”
五婆见贞嫂如今也多了几分活力,不再是死灰槁木般的模样,拉着她的手叹息:“夫人真是好人,看来她待你不错!”见贞嫂点头,她也起劲了,“我就说嘛,你这屋子就是要租出去才好,不但你能得点吃食,这院子有人进进出出,你才会有点活人的样子!”
女萝闻声走出来,见状也忙与这个热心的牙婆打招呼:“五婆来了。”
五婆爽利道:“来了,来了,我又接了新活计了。夫人近来如何?”
女萝皱眉道:“有些不好,前夜不曾休息好,引起风寒,又咳嗽不歇,吃了好久的药也不曾好。”
五婆便关心地道:“久咳易成大疾,夫人也要当心才是。”
两人说着,便听到屋里芈月道:“是五婆来了,快些进来吧。”
女萝忙使个眼色,叫五婆把包袱放到外头去,自己引着五婆进去,笑道:“五婆来看您了。”
五婆细细打量着,便见芈月坐在窗边,案几上堆着竹简,墨迹未干,毛笔搁在一边,显见方才是在抄竹简。见了五婆进来,便笑道:“五婆来了,可又有什么新的活计要拿来了?”她说得几句,便一阵咳嗽。
女萝跟在五婆身后,忙悄悄在她背后推了一推,暗示她不要说出来。
五婆微一犹豫,芈月已经看出来了,笑道:“五婆,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也劳你帮忙这么多次,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不必有什么犹豫。”
五婆虽然有些不安,但她毕竟是市井之人,刚才扛过来的活计,她虽是助人,亦是有抽成的。何况这次对方这种要求,也只有眼前的人肯答应下来,当下不顾女萝暗示,赔笑道:“有的,只是……”
女萝暗急,方才那个大包袱内的竹简量可不少,忙阻止道:“只是夫人身体有疾,所以……”
芈月摆摆手:“我身子无妨,已经好多了,咳嗽只是小疾而已。五婆,说吧。”
五婆看看女萝,又回头看看芈月,还是说了:“夫人,前几天您抄的那卷《诗经》,陶尹十分喜欢,前日已送了一担粟米过来。如今又加许了两匹帛五斤肉为礼,想请您再给他家抄写一篇《士昏礼》,半个月内就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芈月眉头微皱:“半个月?”
女萝急了,截口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而且《士昏礼》又那么长,如今手头也没有原书籍,要夫人一字字地默出来,半个月的时间是万万不够的。”
五婆赔笑:“我也说实话了吧。因陶尹是工匠出身,前些年才立功封了官,本不是世家,礼乐典籍都是没有的。因他家儿子近日要跟左大夫家结亲,所以急求诗礼方面的典籍。时间是紧了些,这也没有办法,只好求夫人赶一赶,我同陶尹商量再加些礼物如何?”
芈月轻叹一声:“礼乐本是圣贤所传,如今却让我来贱卖换取肉食之物,实是愧对先贤了,再讨价还价,岂非斯文扫地?他既有向礼之心,婚姻大事也是耽误不得,我多花些时间,半个月应该能默出来的。”
五婆大喜,忙道:“那就多谢夫人体谅了。”
见五婆去了,女萝有些着急,埋怨道:“夫人如何也不顾及自己?如今身体欠安,便不好再接下这些活计才是。”
芈月对光举手,看看自己手指上因为这些日子抄写竹简而长出来的茧,道:“不妨事,再抄几卷,也练练我的记忆力,免得我忘记那些内容,将来不好教子稷。”
女萝垂泪道:“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冷向先生前些日子不也送了些米炭过来,您又为何拒绝于他?我们当日助过他们,如今只当他们还报便是。”
芈月却摇头道:“不成的。他们虽然沦落市井,却也有宏图之志。他们欠我们的人情,将来为还报这些人情,或能成为辅佐子稷之人。我们助他们米炭,然后收了他们的米炭,那便是交易两清。将来遇上事情,再去有求于他们,便教他们看轻了。我既然还有能力挣取衣食,便不能让这份人情给这般贱卖了。”
女萝有些着急:“可这样凭着您自己日日抄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芈月自负一笑:“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可谁又说,我打算以此作为长久之计了?”
女萝诧异地问:“那您?”
芈月站了起来,慢慢地道:“燕国久乱,如今上位的官员,许多都是暴发之人。而市井之中久困的游侠策士,却又得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女萝想了想,摇头:“奴婢不懂。”
芈月坐了下来,拿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写了几个名字,又圈了起来,接着写了几个官职名,同样圈了起来,皱眉道:“燕国的国政出了问题。若是我有机会插手,未必不能让子稷找到起步的机会。”
女萝见她专注,自己却是不懂,忙悄悄地退了出来,去整理五婆带来的东西。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国相府中,侍女小雀捧着一枝桃花走过庭院,走进房间,笑着对芈茵道:“夫人,春天到了,万物生长,我今天看到园子里第一枝桃花开了,就赶紧摘来给您。”
芈茵正站在妆台前,转头接过桃花欣赏着,点头道:“嗯,这花开得不错。春天到了,我心情也好了很多。小雀,叫缝人绣娘来,我要做几件新衣服。”
小雀捧过花瓶把花插好,讨好地道:“是啊,上巳节快到了。今年的宫中春宴,夫人一定又是艳压群芳,无人能比。夫人,您看这桃花颜色正好,就做一件桃色的衣服吧。”
芈茵被这话勾起了回忆:“我第一次参加上巳节春宴的时候,就是穿着一身桃色的衣服。嗯,我想再穿一次那件衣服……”
小雀忙笑:“奴婢还记得那件衣服的样子,就让缝人们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芈茵点头:“那一天,我穿着桃色的,八妹妹穿杏色的,九妹妹穿着雪青色的。我们穿的都是艳色,她穿着淡色,却把我们都盖过了……”说到这儿,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小雀知道又引起了她的心事,连忙想岔开话题:“夫人,我给您梳妆吧。”
芈茵却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雀忙赔笑劝道:“在西市那种地方,能活成什么样啊?不过是又穷又辛苦罢了。我听说她给别人抄书,冬天抄得十指长冻疮,春天抄得整夜咳嗽……”
那日郭隗大怒,除了看在小雀自幼服侍芈茵的分上将她放过之外,将原来供芈茵驱使的其余仆从尽数更换,且又将小雀警告一番,更是禁止芈茵再有其他的行为。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芈茵但有想到芈月的心思,小雀便寻找其他理由岔开。
出了此事之后,芈茵亦是哭闹撒泼过,但郭隗心志坚定,却不是她能够动摇得了的。
芈茵却冷笑道:“哼哼,她居然还能抄书,她不应该是求告无门吗?哼哼,从小我就知道,她是那种贱生贱养的,像杂草一样,拔了根踩十几脚,沾点土又能活……”
小雀无奈,劝道:“至少,国相也帮您出过气了,您又何必纠着不休?”
提到此事,芈茵亦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啊,看到她沦落至此,我真开心……这老竖才是真奸猾,‘欲毁其人,先摧其心’。就算让她见着了易后又能怎么样?反而让她更痛苦,更绝望,更失去斗志……”
小雀见她直呼郭隗为“老竖”,吓得忙阻止道:“夫人,小心!”说着还探头看了看外面,又劝道:“夫人,国相宠爱于您,甚至愿意出手帮您一把。可是以国相的精明厉害,您若太纠着此事,只怕国相心中不喜。如今九公主已经沦落至此,再无翻身之地。您……您如今更重要的,是不要失了国相的宠爱才好啊!”
芈茵哼了一声,恨恨地道:“我绮年玉貌,他白发苍苍,他就算待我再好,那也是该当的,是他欠我的!小雀,你不明白,我看到她这样,心里是有着说不出的快意!可是这一切都不够,不够,还不够!我以前一直想杀了她,可如今看来,杀了她,还是便宜她了,我要让她沦落到泥里,我要让她跪在最下等的贩夫走卒面前,赔笑求饶。她说我是疯子,我就要让她真真正正地变成疯子,疯到再也没办法清醒过来,我要让她最心爱的男人也认不出她来,要让她活得如猪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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