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长叹一声,轻抚着嬴稷的头,道:“子稷,别怪她,她也没对我怎么样。你大姊,有她的为难之处,帮不了我们。女萝,我想典当了这套衣饰,应该可以撑过这个冬季的。子稷,等开了春,我们就搬出这驿馆,另外找地方住,好吗?”
嬴稷听了这话,连忙点头:“母亲说好就好,我也早想离开这里了。这里的驿丞实在是太可恶了,如果离开这里,我们可以自己去买吃的买炭火,不用受他的气了。”
女萝却是大为吃惊:“夫人,您……您这是当真……”说到一半,她猛然明白了一切,掩住口再也说不出来了,哭着掀帘跑了出去。
入夜了,圆月映着雪地,让这个冬夜也显得有些明亮。
女萝躲在驿馆后院走廊的一角,偷偷哭泣,薜荔掀帘出去,走到女萝身边,压低了声音道:“阿姊!”
女萝一惊,连忙擦了擦眼睛:“妹妹。”
薜荔看着她,疑惑地问:“阿姊,你在哭什么?”
女萝忙掩饰道:“没……没哭什么……”转而问薜荔:“你可知道,夫人在宫中,易王后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会生出搬离驿馆的念头?”
薜荔也吃了一惊:“搬离驿馆?”她虽不聪明,也知道这句话含着的意味。驿丞虽然贪得无厌,可是住在这驿馆之中,公子到底还是秦公子。如果搬离这驿馆,又能住到哪里去?要知道,芈月在燕宫吐血而归,以她的心性,若不是受到极大的打击,又如何会这般?若是有燕王相请,另赐府第,搬离驿馆那是身份上的更易。可是如果没有这种原因,而自己搬离驿馆,以她在燕国无依无靠,甚至无有钱财的情况,能住到哪儿?那就只能住到庶民市井之地了。
想到这里,薜荔不禁急问:“阿姊,这如何使得?难道夫人要彻底放弃公子的前途吗?”
女萝不闻此言犹可,听到这话,更是心如刀割,抹泪道:“像夫人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要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比死还痛苦。”
薜荔也哭了:“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我生病,你夜里要照顾我,夫人的房间就不会起火,也不会让那个胥伍偷走财物。”
两个侍女正在说着话,却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长叹道:“不关你们的事。”
女萝与薜荔齐呼道:“夫人——”
芈月掀帘出来,对两人摆摆手,叹道:“我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忘记了梦和现实的距离。在梦中,我是鲲鹏,飞越关山,遨游四海,视其他人为燕雀,甚至以为可以挑战天地。是孟嬴让我看到了现实,然后我的梦就醒了。其实这个梦,早就应该醒了,只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不愿意醒而已。”
女萝连忙站起来,扶住芈月道:“夫人,您病还未好,别吹了风。我扶您进去吧。”两人扶着芈月回到漆黑的房中,取了火石欲点亮灯盏,只见那灯闪了一下,却是灯油也将枯尽了。
芈月看了看,苦笑:“是啊,灯油也快没有了,真正是山穷水尽了是不是?原来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还有一股信念,因为我还没见到孟嬴,我以为我手中至少还有最后一个筹码。只有见到了她,我才死心了。孟嬴失势还可以复国,可我不是她,不会在落难的时候还有身为秦王的父亲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复仇。孟嬴帮不了我,我也没有办法为子稷再找到一条新的出路。我自然知道,因付不出驿馆的钱而离开这个地方,就等于我们放弃了身为王族的尊荣和未来。可这样至少我们还能继续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认命服从,去脚踏实地地做一个普通人。大争之世,人命微贱,在这种时候,活下去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她看着眼前一片黑暗,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芈姝、芈茵、孟嬴,你们赢了,我放弃了!
燕国,蓟城,西市。
这个时代,每个城市的建筑都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市井之地,是落魄失意被边缘化之人的最终归宿,是贩夫走卒群聚之地。
脏污和粗野是这里的特色。
芈月走在西市,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燕国的市井,却是她人生第二次走进这样的市井之地。
走着走着,她似乎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那个日子。那一天,她扶着向氏从西郊猎场回来,似乎也是穿过一条条这样的市井小巷,最终走进最绝望、最无助的深渊。
而今,她不再是一个孩子,然而走入这样的市井,她依旧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之感。
女萝扶着芈月,盯着前面引道的牙婆,一脸警惕地看着周围。此时天寒地冻,路上的行人并不甚多。这牙婆原说定了今天有三处房子介绍,方才已经看了两处,只是一家大院里都是下九流的卖艺人,另一家鸡飞狗跳都是摊贩,她再三说了要清静,那牙婆亦保证必是清静的。
可自从转到这条路上,似乎是越走越清静了,清静得叫人瘆得慌。
走了半晌,女萝问道:“五婆,到了没有?”
那牙婆五婆忙赔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女萝只觉得心头有些慌,悄悄对芈月道:“夫人,这西市都是下等人才住的地方,既肮脏又粗野,奴婢怕真找不到能住的地方啊!”
芈月面容不改,只淡淡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天底下人的贱贵不在于他住在哪里,而在于他的内心。只要内心安定,天下又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女萝犹豫道:“可是……”
芈月举手阻止:“不必说了,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就要学会面对最坏的情形。”
便见那五婆一路数着门:“十四、十五……”便站住了,赔笑道:“夫人,就是这一家。”
女萝抬头看这户人家,只见半塌的土墙和破损的木门,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这么安静?”
那五婆忙赔笑道:“你们不是嫌前两家太吵吗?这家保准安静。”见芈月点了点头,那五婆上前叫门:“贞嫂,贞嫂。”
就这一会儿工夫,一个粗野的醉汉从女萝身边踉跄走过,一只黑漆漆的手差点拍到她的肩上。女萝侧身躲过,正要喝骂,一个大哭大闹的孩子却撞到芈月的身上,又被一个穿着破衣的粗胖妇人拉住大声叫骂道:“小兔崽子,你撞丧啊!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赔得起?”
那孩子就势倒在地上打滚号哭道:“打人啦,贵人打人啦。”
女萝一个箭步穿回来,恶狠狠地道:“你们好大胆,想讹诈贵人,找死吗?”她是从奴隶营混出来的人精儿,何尝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必是看她们穿着打扮不似市井中人,知是贵人刚刚沦落,便要来趁机敲诈揩油。
那胖妇人见势不妙,连忙拉着孩子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叫道:“哼,那家是鬼屋,谁住进去谁死!”
女萝大惊,急问:“什么鬼屋?”
正在这时,五婆所敲的门打开了,一个表情木然的青衣妇人探出头来,呆滞地问:“谁啊?”
五婆忙道:“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带了个客人,来租你的房子。”
便见这贞嫂木然地看着五婆,一动不动。那五婆想来是极了解她的,也不理会她,只推开贞嫂,这边殷勤地冲着芈月道:“夫人,大姐,请进去看看吧。这房子绝对清静,绝对宽敞!”
女萝只得扶着芈月走进去,打量着这个到处长草的荒院,疑惑道:“你家有几个人?这个院子怎么租?”
贞嫂这时候才些微有点反应,迟钝地慢慢转身跟进来,说:“我家就我一个人,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行,其他房间你们都可以住。”
这时候女萝已经挨个房间打开去察看情况了。
芈月问贞嫂道:“这么大一间院子,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里其他人呢?”
贞嫂目光呆滞,僵直地抬手,指着一个个房间道:“原来这个院子都住满了人。那个房间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间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军籍,虽然不怎么回来,但公婆还是一直给他留着房间。那间是我们夫妻住的,那一间是我儿子住的,那一间是我小叔住的……”
芈月看着一间间摆着家具却落着灰土甚至结着蛛网的空屋子,打了个寒噤:“他们……”
能言善道的五婆进了这个小院,似乎也感觉到了恐惧,竟也不敢说话了,只有贞嫂的声音,响在这空荡荡的小院里:“我大伯死在军中。后来,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为了让小叔留下,就自己去军中,也死了……后来,齐国人打进来,小叔被齐国人杀死了。儿子病死了,婆婆饿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萝惊叫一声,拉住芈月的手,颤声道:“夫人,我们走,快走……”
隔着门,市井中小孩哭大人骂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映衬着这里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难以忍耐。
五婆上前勉强笑着劝道:“大王继位,天下安定,现在不打仗了。我们跟贞嫂也是邻居,看她可怜,帮着她把房子租出去糊个口。她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人还是挺好的,前头孙屠户还托人说媒要娶她呢……”她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燕国几场大乱,人命如蚁,侥幸活下来的,哪里有正常的婚配,不过是混混们或恃着力气或恃着无赖,或抢或骗或拐诱些妇人来传宗接代罢了。所谓孙屠户要娶贞嫂不过是说来好听,明摆着是欺她脑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骗了抢了她来当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贞嫂一出了这个院门便要发疯,早得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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