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氏能在信中写明此事,征求她的意愿,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示好了。她是宗妇长嫂,而她不过是弟妇,原本这种事便理应由他们夫妇全权做主才是。事到如今,也确实是瞒不下去更不必瞒下去了。横竖她从未生过去长安的打算,便是阿家知道了她与染娘的存在又如何呢?相隔千里,她总不会来一趟灵州看个究竟罢?
“阿姊是御封的定敏郡君,连圣人都赞过的,哪里配不得他们家了?”孙秋娘冷哼一声,“既然从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便如实告知就是了。姊夫是堂堂折冲都尉,阿姊又是诰命,到时候便是家去,也没有被逼着休妻的道理。”
“在阿家眼中,这些大约都比不过门第出身。”李暇玉摇了摇首,“也罢,且不提这些。雨娘,给我取笔墨纸砚来,我给大兄大嫂回信。咱们家的节礼早便送往长安了,看来还须得让部曲快马走一趟。”
就在孙秋娘挽起袖子替她磨墨的时候,李遐龄突然匆匆行来,带着些许急色道:“阿姊,方才都督府派人传话,说是让咱们家赶紧准备香案等物,尚书省吏部书吏马上便要到灵州城宣读敕旨了。”他也是刚接到李丹莘传的消息,便赶紧回来了。虽说当时李暇玉封定敏郡君的时候,家中也曾接过敕旨,已经有过类似的经验,也不必太慌乱了。但先皇毕竟看着慈和,而才登基半年的新皇却着实陌生得很,依然让人有些紧张难安。
“将细钗礼衣拿出来,立即按品大妆起来。另派人去将祖父、表兄都唤回家来,祖母也须得在场方可——秋娘,你去替下祖母,照料茉纱丽生产。”李暇玉当机立断,吩咐众人,“让大管事准备香案等物,玉郎你行色匆匆,也去换身能见客的衣衫。”这封敕旨,大概应当是对受害者家人的抚慰与赏赐。毕竟李袭誉一案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朝廷必须作出这番姿态来,方能宽慰边疆诸军府尤其是灵州、凉州的将士。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切都准备妥当,李暇玉搀扶着柴氏来到外院正堂前。李和、孙夏与李遐龄亦守候在香案旁。不多时,便有鸣鼓响起,在仪仗簇拥之下,一位着浅青色襕袍的男子捧着玉匣走过来,从里头取出绢黄纸书写的制书。
李家众人遂行礼跪拜,听此人宣读了圣旨——内容与李暇玉所猜测的大致并无差异,无非是赏赐百金与绫罗绸缎等,以示慰劳。然而在最后,却不知为何突然赞了她许多溢美之词,并宣她入长安拜见。李暇玉怔了怔,接过敕旨。既然是天子的旨意,便是她再不想踏入长安,也须得前去觐见了。
许是瞧出她的疑惑,那吏部书吏又取出另一个檀木信匣递给她:“这是宫中皇后殿下的手谕,奉殿下之命,不必宣读,定敏郡君取出自阅即可。”
李暇玉向他道谢,又问:“即刻便要启程么?”
“事出突然,皇后殿下等得焦急。恐怕还须得定敏郡君尽快安排,与某一同返回长安。请郡君在三五日之内,便着人通知某启程罢。”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安排南下
皇后殿下?记忆中对于“皇后”的印象,皆源自于那位出身祁县王氏的王皇后。尽管她容姿姣好,以美貌而受到同安大长公主推荐成为晋王妃,却因格外守规矩礼法而显得十分难以亲近。故而,便宜阿爷一直都更宠爱性情肆意娇蛮的母亲萧淑妃。为了争夺帝皇的宠爱,她千方百计引虎驱狼,与武氏合作试图斗败萧淑妃。然而武氏却并非任人利用的棋子,最终两人无不落败,皆受尽羞辱折磨而惨死。
那一段记忆着实太过阴暗凄惨,李暇玉并不愿再多想,遂回过神来。此时她甫换下细钗礼衣,拿着仿佛重逾千钧的信匣,回到正院内堂中。这时候,恰逢孙秋娘遣侍婢来报喜信,浑身都透着喜气:“契苾娘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均安。”
闻言,孙夏立即起身:“我去瞧瞧。”孙伯平孙小郎与梅娘出生时,他都并不在家中,这回也险些就错过了。故而这身材魁梧的汉子竟不由自主地搓着手,满脸紧张之状地走了出去,险些还撞在了半掩的门扉上。孙小郎牵着妹妹梅娘跟在后头,禁不住嘿嘿地笑话自家阿爷,也跟着一同去了。他虚岁已有六岁,亦是懂事的年纪了,这些时日都很关心即将出世的弟妹。
“这小子来得可真巧。”李和嘟哝道,“与他兄长一样生在十二月,索性便将大名取作‘孙仲平’,日后再有小的便叫作‘孙叔平’、‘孙季平’。正好算是‘平’字辈,一听便是一家子亲兄弟。”他取名如此简单粗暴,惹得柴氏横了他一眼,但细细品味这名字却也不差。更何况,孙夏是武官,儿郎们的名字简单好记又有嘉意便足够了。
“阿姊,皇后殿下特意写了手谕,是否意味着想让你去长安觐见是她的意思,而非圣人突然心血来潮?”李遐龄将话题转回皇后手谕上来,“不过这倒是奇怪了,阿姊最出名的也不过是因战功而封为定敏郡君而已。这位皇后殿下召见阿姊,究竟意欲何为?”
“这位京兆杜氏出身的皇后殿下素有贤名。”柴氏略作沉吟,“据传,当年同安大长公主欲荐族孙女王氏,那王氏却不得真定长公主与晋阳公主、衡山公主喜爱。故而文德皇后(长孙皇后)托真定长公主千挑万选,从一众世家贵女中挑出了杜皇后,封为晋王妃。这位杜皇后不仅性情和善,与当今天子举案齐眉,且也深得文德皇后与先帝喜爱。只可惜,如今膝下只得一位公主,尚无皇子伴身。”
“儿也听十娘姊姊提过这些。”李暇玉颔首,“以皇后殿下的性情,因是有所顾虑,方提出召见罢。否则,素昧平生,她又如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说罢,她便缓缓展开手谕,仔细看起来。
这位皇后殿下写得一手好字,是端正之间略带飘逸的行楷。而遣词造句也并非官样文章,而是娓娓道来她近来的忧虑。虽是从未见过面,她却将前因后果都述说得十分清楚,丝毫不避讳对方是否值得信任。李暇玉看完之后,心中不免情绪起伏,很是复杂难言。
“皇后殿下因连续操持两场国丧,疲惫不堪身子亏损,近些时日一直都是卧病在床,无法打理宫务,亦不能陪伴膝下的小公主。小公主许是受到了惊吓,竟噩梦连连难以安睡,夙夜惊惧难安。思及昔日鄂国公(尉迟敬德)与胡国公(秦琼)为先帝镇守之事,她遂不得不召儿入长安,护卫小公主,直至她能够安眠即可。”
虽贵为皇后,然而言辞却并非居高临下,而是处处都透着舔犊之情。无论是谁看了这封手谕,应当都会感同身受罢。她也有女儿,她也疼爱女儿,若是染娘惊惧噩梦无法可解,她亦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所有能帮忙之人相助。将心比心,即使对方并非皇后殿下,她大约也不忍心拒绝。
更令她心中情绪涌动的是,这位小公主是圣人的长女,被封为义阳公主。既是帝皇长女,又是义阳公主——令她倏然忆及那混乱记忆当中懦弱的自己。或许,小公主确实便是另一个自己,再度投生于宫禁当中,不过是换了位阿娘罢了。而她的命运,是否也会像过去的她那般凄惨?杜皇后又是否会如萧淑妃、王皇后那般不得善终?
如此种种情绪涌来,竟令她一时险些难以控制神色的变幻。在即将陷入过去的记忆之中时,她又倏然清醒过来,将身侧的染娘抱入怀中。若是能去一趟长安,将过去彻底斩断也好,日后她便能心无旁骛地去找寻三郎了。
“原来是因着小公主之故。”柴氏颔首,“当年两位国公守卫先帝,镇住了那些魑魅魍魉,亦是被传为了佳话。小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到底不好烦劳诸位大将军,也只得让你去镇一镇了。”说到此,她禁不住又顽笑道:“指不定日后你也能像两位国公一般,民间都会拿你的画像来镇宅呢。”
李暇玉摇首笑道:“儿可没那般的本事。只求能镇住咱们自家的宅院,令染娘梅娘都无忧无虑地长大,便足够了。千家万户的宅院,还是留给两位国公去镇上一镇罢。既然此事紧急,儿打算三日后便启程前往长安。”
这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方才铺开的笔墨纸砚与谢璞的来信,又禁不住拧紧眉:“祖母,敕旨来之前,刚接到谢家大兄与大嫂的来信,说是年前阿家便会来到长安。想来到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拜见了。”
人算不如天算,方才她还满心想着,自己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去长安,亦不必特意拜见这位阿家。如今却是不得不拜见,不得不在她身边“尽孝”侍奉了。否则,若是“不孝”的名声传出来,自己声名狼藉事小,牵累三郎、染娘与娘家则事大。说不得连他日玉郎考取进士、踏入仕途,亦会影响他未来的升迁。
柴氏闻言,不免轻叹:“三郎如今下落不明,无人从中替你转圜说好话,你这阿家大约不会轻易放过你。不给什么好脸色尚是轻的,若是有意为难,你恐怕也并不好过。且你并非朝廷命官,不过是诰命而已。若她以尽孝为名,一直将你拘在身边,你便不可能离开长安回灵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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