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安仁殿后,便能闻见迎面扑来的浓重苦药味,宫婢们行走时几乎毫无声响,神色间皆带着几分凝重,毫无笑意。便是先前一直弯着唇角的秦尚宫,此时也收起了笑容,引着李遐玉绕过垂落的帐幔、屏风、博古架,来到此殿的内进中。
许是因圣人曾明言要为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守孝三年之故,殿内的垂帐皆是素色,摆设亦多为玉饰,金银红宝石之类完全绝迹。便是几座作装饰或隔断用的屏风,亦是水墨两色,显得很是清净出尘。
李遐玉只抬眼一瞧,就见雕饰繁复的箱型床榻上躺着一位披散着长发的女子,怀中似是抱着个孩童,正轻轻地哼唱着传自古早的歌谣。秦尚宫束手立在旁边,没有上前打扰,她也便静静垂首而立。直到歌谣唱完之后,秦尚宫方上前禀报道:“殿下,定敏郡君来了。”
“妾见过皇后殿下,殿下万福。”李遐玉遂上前行了拜礼,衣袂飘然而动,钗环在鬓边微微颤着,几乎也没有任何杂响。
就听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道:“定敏郡君不必多礼。我如今卧病在床,五感皆有不足,郡君不妨上前几步,到床边坐下罢。”秦尚宫立即命人搬了张短榻到床边,铺设厚厚的茵褥,李遐玉遂又谢过,走到床侧正襟危坐下来。
许是因卧病太久,杜皇后已经瘦得有些伶仃之状了,满面病容甚至带着几分不详之气。然而,即使如此,依旧依稀能瞧出她盛年之时的美貌。那一双眼眸也并非久病者的无神,而是依然温和而坚定,透着饱读诗书的世家贵女所独有的娴雅气质。
此时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遐玉,笑道:“原以为定敏郡君定是位英武的巾帼豪杰,却原来更似世家贵妇。大约若是手执弓箭,便会犹如换了个人一般罢?”
“此时身着钿钗礼衣,自是应当守礼守节。”李遐玉回道,“若是殿下不介意,改日妾身着窄袖胡服觐见,大约便是所谓的英武之状了罢。”说罢,她伸出双掌,给杜皇后、秦尚宫瞧掌心中与手指上的茧子:“便是再如何保养,这些茧子也去不掉。或许这便是妾与其他命妇们最大的区别了。”
杜皇后在她掌心中按了按,笑道:“改日也让我见识见识定敏郡君的射艺罢。”
李遐玉正要颔首答应,突然旁边一只小手掌也伸了过来,戳着她手上的茧子:“疼不疼?”她循声望去,方才正闭目休息的小公主突然坐了起来,好奇地望着她。这位皇后嫡出的小贵主瞧上去有些苍白瘦弱,精致的容貌生得与杜皇后颇为相似,眉目间亦能瞧出便宜阿爷的形容来。原本五六岁的年纪,应该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她却仿佛浑身都笼罩着忧愁,让人望之便难免心生怜意。
于是,回答的时候,李遐玉情不自禁地笑得更加柔和,声音也更轻几分:“这些茧子都是日积月累而来,并不疼。”
小公主仔细打量着她,依偎在杜皇后怀里,软软地道:“阿娘,定敏郡君瞧着和姑母们一样。”说罢,她又再度端详着李遐玉,微微颔首:“无论是行路或是说话,都很像。年纪也很像——定敏郡君是姓李?是咱们的亲戚么?”
闻言,杜皇后笑道:“都是姓李,却并不是亲戚。如此说来,你与定敏郡君应是很有缘分,故而瞧着她才觉得十分亲切。令娘,定敏郡君是久经沙场的猛将,一定能保护你。往后,你若是睡着,便不必害怕那些噩梦了,她会帮你驱走它们。”
“果真?”小公主又惊又喜。
“承蒙皇后殿下信任,妾定会全力以赴。妾也相信,以妾的射艺,定能将那些邪祟魍魉都射杀干净。贵主只需安心入眠就是了。”李遐玉回道,“若是贵主困乏了,不妨在殿下身边歇息一会,万一做了噩梦,便唤妾来驱走它们,如何?”
她心中其实很明白,小公主可能是看着杜皇后日渐衰弱,内心忧虑不安,这才噩梦连连。毕竟母女连心,年纪幼小的她感觉到阿娘即将离去,自是无比恐惧。这样的恐惧,并非药方能驱散,便是她,大约也很难帮得上忙。
然而,杜皇后这般聪敏之人又何尝不知呢?只是生死绝非人力可及,她亦是无计可施罢了。若是杜皇后果真崩逝,年幼的小公主在这宫廷中孤苦无依,日后也不知有谁会替她打算——当今圣人?她那位便宜阿爷,不提也罢。他看似多情,实则最为无情,生来便最是凉薄,根本不会在乎自己的儿女。
作者有话要说: 见婆婆还得等等→ →
便宜阿爷还没见过呢
平行世界的李治:嗯??(⊙o⊙),这位命妇有点面善
平行世界的阿武:呵呵
平行世界的杜皇后:呵呵
☆、第一百六十一章 帝皇贵妃
在杜皇后的轻吟低唱声中,小公主躺在她身侧渐渐地睡着了。秦尚宫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她的神色,仿佛唯恐稍有不慎便惊扰了她。连带着李遐玉行动间也越发谨慎起来,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三人静默良久,直至小公主的小胸膛慢慢起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才略松了口气。
杜皇后有些依依不舍地轻轻抚着孩子柔软的面颊,摇首叹道:“好容易才睡着,不过片刻便又会惊醒。若是有我相陪,大约能睡得久些,我却不可能一直都陪着她。”说到此,她有些怔怔地看向自己仿佛枯干一般的双手:“再如何不舍,也不得不舍下了。日后留下她孤零零一人,或许倒会教她受罪了。”
她实在太过清醒,似是并不需要别人宽慰她“安心养病,一定会好起来”,于是秦尚宫与李遐玉皆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竟一时沉默下来。杜皇后见状,反倒勾起唇角笑起来:“原不该说这样的话才是。生死有命,也该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定敏郡君不妨从明日开始,便过来陪伴令娘如何?我听闻你也有个小娘子,带进宫来与令娘作伴顽耍罢。她只有两个阿弟,尚且没有妹妹,早便念叨着了。”
“妾的女儿年幼,不懂宫中规矩,怕是容易冲撞了贵人。”李遐玉回道。她视这偌大的宫廷为噬人的怪兽,自是不愿带着染娘入宫来。何况她太过年幼,与小公主也顽不起来。又担心遇到两位小皇子,好端端的游戏顽耍,反倒是容易成全了宫廷中某些人的勾心斗角之欲。
“不过是年幼稚儿,谁会计较什么?”杜皇后笑着接道,“也罢,令娘如今恐怕也无心顽耍,待日后她自己向你要阿妹罢。”说完话,她便似有些疲倦了,秦尚宫替她抽去垫在腰间的隐囊,又有宫婢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苦药。李遐玉很是知机地扶着她半坐起来,待她用过药之后,又扶她睡下了。
“秦尚宫且陪着定敏郡君罢,在这宫中走一走,熟悉一二也好。”留下这句话,杜皇后便合目睡着了。小公主似有所觉,钻进她的被褥里,紧紧地贴着她不放。秦尚宫看在眼中,双目微微泛红,又引着李遐玉往外走,半是哽咽地道:“郡君也瞧见了,皇后殿下实在是放心不下贵主。母女连心,成日忧虑,病情才每况愈下。”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李遐玉宽慰她道,“说不得便会渐渐转好。听闻当年文德皇后病重,亦是有道医、佛医多方诊治,便渐渐恢复过来。如今外头都传说圣人也在召集这些道医与佛医,想来很快便能赶到长安了。”道医佛医们皆是慈悲为怀,平日都在各自寺观中施药问诊,并不似御医那般成日都待在宫中。故而若要聚齐他们,尚需些时日。
秦尚宫摇摇首:“如今身在长安的便有一位医术最佳的道医……连她都已经明言开不出合适的药方了。也罢,不提此事。殿下若知道我竟与定敏郡君提起这些有的没的,定也会责怪我胡言乱语了。说来,定敏郡君应是首次来太极宫罢,瞧着却仿佛并不觉得很陌生呢。”
李遐玉弯了弯嘴角:“正因着处处都瞧着雄伟壮丽,又是禁宫之中,这才不敢看得太仔细,倒教秦尚宫见笑了。”她心中也暗暗提醒自己,决不可因疏忽而露出什么破绽。宫禁之中毕竟不同寻常人家的府邸,指不定便有像秦尚宫这般敏锐的宫人,正在暗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若是对她生出了疑虑,便将百口莫辩。
两人来到安仁殿外,在白雪皑皑的园子中盘亘了片刻,便又绕着寝殿缓步慢行。就在此时,她们遥遥瞧见一列持旌旗华盖的卤簿朝着此处行来。仪仗虽已经尽可能简便,却依旧跟了数十侍卫宫婢内侍。在整座太极宫中,能用这样规格的卤簿,也唯有当今圣人了。而且,在帝皇的杏黄色华盖肩舆后,似乎还跟着几抬规制较高的步舆。
秦尚宫遂带着李遐玉上前行礼问安:“奴(妾)拜见圣人。”
肩舆中传来了年轻帝皇的声音:“起来罢,不必如此多礼。梓童今日身子如何?可觉得好些了?朕甫下朝,来得迟了些。本想去接了令娘一同过来,不料她却不肯等一等朕,早便来探望她阿娘了。在梓童身边,她可睡得安稳些了?”提起小公主,他话中难掩宠溺之意,听起来仿佛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耶耶。
李遐玉垂着首,恍然间又忆起前世年幼时父女相处的情景。明明身份已然完全不同,眼前这一位圣人是小公主的耶耶,并非她那位便宜阿爷,她心中却依然涌出了无尽的酸涩与愤懑。尽管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已经对便宜阿爷彻底失望,甚至于怨恨他的无情凉薄,然而当他真正出现的时候,她才倏然发觉自己竟有些渴望能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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