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谁不是人精,自然瞧出了圣人的踌躇之意。未能分出胜负,李暇玉亦是颇觉得有几分可惜,遂主动提议道:“不如再比一场?分出输赢拿得彩头才痛快些不是?寻常射箭也不知要比到什么时候,不若在百步之外那棵树上悬挂铜钱,以箭穿过钱孔为胜,却不能将铜钱射下来,圣人以为如何?”若是如此,射箭者不仅须得注意准头,同时更需要控制好力道。稍有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
圣人满意地颔首,又问那铁勒酋长:“可愿再比一场?”
“李郡君说得是,有输有赢才痛快!”那铁勒酋长也是个豪爽汉子,“方才我其实已经输了。不过是天可汗给我颜面,才再给我一次机会。正好也让我瞪大眼好生瞧一瞧,李郡君的射艺到底有多厉害。”
不多时,铜钱便已经挂好了。两人再度举弓引箭,李暇玉率先射出一箭——只见那一箭直奔铜钱而去,正好穿过铜钱孔中,带得铜钱轻轻地一荡,连钱带箭竟是安然无恙地挂在了上头。契苾何力将军、李正明都督立时便拍案叫好,坐在角落里的李和更是笑得咧开了嘴,立在场边的李遐龄等人亦是双目闪闪发亮,大声喝彩。
李暇玉并未停歇,紧接着一箭跟着又一箭,十箭连射出去,竟无一落失,都稳稳地穿在铜钱上头,端的是箭法如神!!待到雷鸣一般的喝彩声稍歇之后,铁勒酋长才举弓小心翼翼地射出一箭。众人都不由自主地静寂下来,屏着呼吸看着他那一箭险而又险地带着铜钱摇晃,唯恐一出声便将那箭连带铜钱给震下来。
及第五箭时,许是太过紧张了,那一箭竟并未穿入铜钱中,而是撞在了钱上,树下顿时叮叮当当落了一阵铜钱雨。众人这才放松地笑了起来,李暇玉勾着嘴角,拿着弓行了个拜礼:“承让,酋长的三千匹良马,我便不客气地收下了。”
天子抚须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巾帼英雄!这一手射艺,恐怕已经难逢敌手了罢!便是我身边的这些将军,也不可能如你这般射得出神入化!这不仅是日复一日磨练而出的技艺,更需要过人的天分!”
“多谢圣人夸赞,妾愧不敢当。”李暇玉浅笑道,“许是家族渊源罢,妾的夫君、妾的弟妹,都同样擅射。”她似不经意地提起了谢琰、李遐龄与孙秋娘,加深他们在众人记忆中的印象——同时,很是无情地把孙夏给排除在外了。
闻言,提着双斧坐在李和身边的魁梧男子颇有几分失落,嘟哝道:“光是比射有什么意思?而且咱们家的家学渊源不是耍横刀么?”听得李和禁不住在他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呵呵笑道:“就算是耍横刀,你也照样排不进去!”
“方才是铁勒酋长主动挑战于我,如今是否轮到我们这边挑人比试了?”李暇玉接着又问。诸位铁勒酋长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矢口否认,只得点头承认了。于是,她便回首问丝帖儿:“丝帖儿,据你所知,哪一位酋长射艺最高明?”
众铁勒酋长顿时哗然,谁能料到对方竟然如此直接地询问消息?且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铁力尔部落乌迷耳的女儿怎么站到对面去了?!
李暇玉仿佛察觉了他们的不满,很是体贴地提醒道:“诸位也可随意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样对我们都很公平。”然而,那些虬髯大汉们却依旧瞪着她——让他们寻谁去问?乌迷耳么?那个狡猾的家伙会告诉他们什么?
丝帖儿盘算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指向其中一人,有些跃跃欲试:“姊姊,轮到我了么?”
李暇玉摇摇首:“让十娘姊姊去罢。你再寻一个射艺第二的,让秋娘去,接着便是你了。”
听了她的安排,李丹薇无奈笑道:“原来你想使田忌赛马的招数。也罢,若是使得好,我一人输了,你们六人都赢了,也算是大获全胜了。”她早有预料,自己必定不可能赢。但即使要输,也要输得最有价值。故而,如此安排,其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们商量的时候,并未避着任何人,故而天子与诸爱将皆听得清清楚楚。坐在另一边的回纥族长吐迷度不由得笑道:“一场射艺比试,居然也会使这种计策,李郡君可真是——”他刻意地顿了顿,显然觉得有些不满。
李暇玉却并不在意,回道:“我们不过是挑了个合适的对手而已。既然并未违反规则,那便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诸位酋长也大可利用规则,在下一轮挑你们觉得合适的对手。想要以强对弱,确定胜局,我们亦欣然接受。”
吐迷度一时无言以对,便将乌迷耳唤过去仔细询问起来。然而乌迷耳从未见过孙秋娘与李遐龄,如何能判断出他们的实力?于是,交头接耳的铁勒酋长们也只能勉强地安排了顺序,心中更是觉得对面的年轻妇人看似正直坦率,实则狡猾之极。
倒是圣人听了,又指着李暇玉,对爱将们笑道:“这小娘子的聪明伶俐劲儿,真是越瞧越像阿姊!兵者,诡道也。两军交战,莫说是阳谋了,便是诡计也使得。她可是深得其中之道哪!”众人听得,虽是心中各有想法,却也不得不笑着附和起来。有些人越听越看越是满意越是欢喜,有些人却越听越看越是暗恨越是忌惮。
李丹薇比试之后,果然输了。然而,虽是输,却也同样输得漂亮,十射九中亦已经是相当难得了。圣人知道她是李正明都督的孙女,又是怀远县主,便很大方地赏了她百金以示鼓励。紧接着,铁勒酋长选择了孙秋娘,结果是平局。这回轮到丝帖儿选人,再度平局。年轻娘子们都下场比试完了,场上只剩下慕容若、李遐龄与郭朴。
对手是两位身经百战的年轻郎君与一位身子骨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铁勒酋长们几乎不加思索便选择了李遐龄。李遐龄微微颔首,朝着圣人行礼之后,便出列站定,优雅地举起弓。虽是拉弓射箭,但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煞气,温润如玉犹如翩翩君子,瞧上去依然显得略有些单薄。如此模样,倒让许多人不由得替他悬起心来。
然而,当他不紧不慢地将箭射出去之后,力道和准头却分毫不差。十射十中,一箭比一箭更有力,连箭靶都险些碎裂了,令观众们为之侧目。第二轮射铜钱,他的发挥同样十分稳定,与自家阿姊一样获得了满堂喝彩声。毫无疑问,大唐再一次获胜!
慕容若与郭朴面对的是射艺最寻常的对手,亦是无惊无险地获胜。七战四胜二平一负,一个时辰之内,大唐就挣得了万匹良驹,同时令铁勒诸酋长输得心服口服。天子高兴得朗声大笑,又给双方都各赐了百金:“这些良驹你们可得赶紧些送到长安,待到明年开春之后,朕要将它们赏赐下去,看着众位爱卿骑着它们射猎打球!此外,定敏郡君留下两千匹,让属下在贺兰山上开设马场放牧罢!!如此便不必愁你的部曲女兵没有良马可用了!”
“妾叩谢圣人隆恩。”李暇玉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拜下。
伴随着龙颜大悦的畅快笑声,李暇玉及其弟妹的名声也几乎响彻了整座灵州城。不过几日之后,便是消息最为闭塞的边境县城官眷,也都听闻了这位奇女子的名号。在暗地里可怜她是位故作坚强的“孀妇”的同时,许多人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位凭一己之力得获“定敏郡君”封号的年轻妇人,她们确实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第一百五十章 离别不舍
灵州会盟圆满结束,天子御驾随即在秋日寒风中返回长安。李暇玉穿着簇新的四品细钗礼衣,立在内眷们中间远远地相送。在她混乱的前世记忆中,圣人本该在贞观二十三年五月驾崩,而长孙皇后更早在贞观十年崩逝。如今已是贞观二十四年,两位长辈依然在世,令她不由得心生欣喜。她由衷地希望,他们能够健康长寿,能够尽享天年。她更希望,她那位便宜阿爷也能够始终保持父慈子孝之态,莫要绷不住显出了原形,反而教长辈们失望失落。
然而,隐隐地,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祈愿未必能够实现。且不提长孙皇后病弱的身体,便是圣人此番亦是抱病出行。他的形容实在太过清癯,尽管精神奕奕,却依旧难掩病态。或许一两年之内,这稳定的天下便即将再起波澜。而没有太原王氏出身的皇后,也不知便宜阿爷的后宫中又将会是何等场面。想到此,她心中忽而又一动,忆起了萧淑妃的音容笑貌,竟恍惚着有些出神。
辚辚车马喧嚣远去,几乎遮天蔽日的旌旗与带着血腥杀戮气息的将士随之缓缓前行。灵州众臣在李正明都督的率领下,相送百里。而女眷们则三三两两地相携着各自散去。方才还人山人海无比热闹的城门前,转瞬间便冷落下来。
李暇玉尚未回过神,便听孙秋娘唤道:“阿姊。”已然长成娇俏少女的她伸臂挽过来,两人相扶着走向不远处的柴氏。走出几步后,李暇玉禁不住回过首,看向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帝皇御驾,而后便毅然垂下眸。既然事实与记忆生了偏差,或许她并未入宫也未可知;便是入宫也未必会落得日后的凄凉也未可知。她虽不能涉入后宫之事,但悄无声息地打听她的去处还是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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