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五年伊始,伊特勿失可汗便力排众议,派使者给大唐天子上表投降,承认其天可汗的地位。为了显示其诚意,他以臣属姿态奏请薛延陀余部居住在郁督军山北麓,离开故牙帐所在之地,以说明自己不再恋栈薛延陀当初一呼百应的权威。
出于平衡薛延陀与回纥之间的势力,并令其相互牵制的考虑,天子自然允许。不过,薛延陀人生具反骨,叛叛降降反复无常,此投降之举究竟是真是假,朝廷当中议论了许久也并无定论。故而,天子又下诏兵部尚书崔敦前往绥抚,观察其是否当真有心降唐——降则抚之,支持铁勒诸部继续内耗;叛则击之,斩草除根,支持回纥统领铁勒诸部。英国公李勣则率兵在边疆待命,随时准备联合铁勒诸部攻之。
多次出使漠北的崔敦早已是轻车熟路,经由胜州境内北出边塞,继而经过铁力尔部落获得数位向导,一路再往北朝着郁督军山行去。此时依旧是初春时节,冰天雪地的漠北草原仍是酷寒无比,出使一行频频遭遇风雪交加的恶劣天候,只得酌情放慢速度,以免陷入暴风雪之中反而容易迷失方向。
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月之后,使节一行终于来到郁督军山东南方向某个扎营过冬的铁勒小部族中。听闻来者是持大唐旌节的使者,部族酋长立即宰杀牛羊热情招待。连甫至部落的粟特商队也忙不迭地献上了重礼。崔敦微笑着拒绝了重礼,邀请粟特商队也一同参加部族酋长准备的宴饮,引得众人直夸他平易近人。
这些人却并不知晓,传闻中这位不懂铁勒语与粟特语的崔尚书一边喝酒一边听着众人谈天说地,又时不时公然命鸿胪寺长史刻意打听几句消息,端的是自在得很。而他属下的一众部曲也以与商队做生意,看看他们的货物为名,在部落里四处走动,搜集关于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的新消息。
“你们这群粟特人的胆子可真是大得很。漠北这才停歇几日?商队便已经忙不迭地过来做生意了。那帮薛延陀人都是残兵败将,金银财宝早就教回纥等部落瓜分得干干净净,你们去郁督军山能换取什么好玩意儿?别一时贪图重利,反倒教薛延陀人抓住把柄,将你们的货物都抢了去,到时候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嘿,我们可是从灵州会盟之后,就跟着铁勒诸部酋长过来漠北的。本来管事没想过去郁督军山,这不是遇上了咱们大唐的使节么?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怎么能放过?哈哈,无论如何,我们就跟定使节了!就算眼下暂时从薛延陀人那里得不了什么好物事,这条商路畅通之后,再过些年也必不会亏了!”
“啧啧,你们粟特人什么时候吃过亏?谁家的商队亏损,也轮不到你们。别的不说,在铁勒诸部就已经赚了不少罢?回纥、仆骨、同罗这几个部落可是金银遍地的好地方,据说比当年薛延陀牙帐还繁华几分。”
“可不是么?我们一去——简直是大开眼界。都说他们是部落,看着和城池也没什么分别了。那些个妇人身上戴的金银珠宝,简直能晃花人的眼睛。使的用的好些器具,都是从未见过的好货,不是西域出产就是长安出产。我们运过去的寻常货物,他们完全看不上,好不容易才交换出去!”
部曲和商队的粟特人一时说得兴起,竟滔滔不绝起来。其中一人不经意间望见锁在牲畜棚当中衣衫褴褛的奴隶,从中发现一双格外清冽的眼睛,禁不住一怔。未待他细看,便有粟特人骂骂咧咧地将那奴隶推了出来,用铁勒语命令他搬货物。此人似乎受着伤,胸前胡乱包扎的布料洇湿了,隐隐透出些许血腥之气。饶是双手双脚都系着铁链,又身负重伤,他的脊背也挺得笔直,行动之间依旧隐约带着几分潇洒翩翩,全然不似是什么寻常奴隶。
“此人莫非是铁勒贵族?怎么沦落成了你们的奴隶?”部曲忍不住问道,仔细地端详那人的面容——然而此人蓬头垢面,实在是瞧不清楚,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待要仔细回忆之时,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究竟会是什么人。
“管他以前是什么贵族,我们商队将他救了起来,他便是我们的奴隶了。”粟特人回道,“在他身上花了好些药材,偏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哑巴,想让他的家人赎回去也不知去何处寻。本想将他卖出去,却时不时就要发疯,清醒的时候也不让任何人靠近,警觉得和野狼似的,谁还敢买?方才说我们粟特人不做亏本生意——瞧瞧,好不容易发了一次善心,如今可不就是做了亏本生意?”
崔家部曲越是打量,越觉得那奴隶绝非常人:“此人重伤未愈,你们便让他去搬动货物,也幸得他有一身好武艺,体魄也康健,不然早便被你们折磨死了。还浑说什么发善心,这天底下也没有你们这样发善心的。”不知为何,瞧着此人,他们便不由得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于是又问:“既然这奴隶你们使着也不觉得好,不如折价卖与我们如何?”
商队早就想将这个奴隶卖出去,自是忙不迭地答应了。部曲们将身上的零散钱凑了三千钱,便将这奴隶买了下来。他们原来一直与粟特人说粟特语,将此人带回帐篷之后,便说起了长安官话。谁都并未发现,新买的奴隶微微抬起眼,细细地听着他们的话,清冽的双目略有些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似是什么都不曾想起。
因着这奴隶已有好些时日不曾梳洗,便是再粗豪的部曲也无法忍受与他待在同一个帐篷中。于是众人又给他烧了温水,叮嘱他将自己洗刷干净。奴隶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们的话,对于自己身上的气味也实在无法忍受。在他摇摇晃晃地清洗身体之时,部曲们离开帐篷在外头烤起了火,聊起了北上郁督军山之事。
奴隶拆开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绷带,仔细观察自己的伤口。因着天寒之故,他的伤口倒是并未继续恶化,反而有愈合之势。然而许是当初包扎用药太随意,伤口又曾经数次崩裂绽开之故,胸口前的伤痕显得血肉狰狞,十分可怕。他也丝毫不在意,只是将紧紧贴在胸口的那块碎裂成两半的飞鹰玉环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放在一旁。
“北上……郁督军山……薛延陀人。”帐篷外隐约传来众人的议论声。他默默地听着,洗净身体之后便又将伤口敷药裹好,换上部曲们塞给他的干净衣衫,静静地坐在帐篷中出神。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词,然而对“北”、“郁督军山”、“薛延陀人”却有本能的厌恶与仇恨。连带着,他对这些说着听起来有些亲切的话语的粗豪汉子也充满了警惕。他不想往北行,不想去郁督军山,更不愿去见什么薛延陀人。他想南下……他只想南下,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正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归去。
“倒是将身体都洗干净了,怎么却不洗洗头和脸?”有部曲掀起帐篷探了探,无奈地道,“果然是又疯又傻,咱们按着他给他洗干净了?”众人纷纷响应,然而靠近这个奴隶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浑身绷紧,仿佛随时都会朝着他们扑过来凶狠地发起攻击。
“也罢也罢,由得他去。明日让医者过来给他瞧瞧,治一治病。或许喝几服药,便能好转了罢?若能记起事,将他送回家去,也算是一桩功德了。而且,以我看,此人并不像是铁勒人,倒像是咱们汉人——你们瞧,他似乎正在藏什么宝贝?那似乎是一个玉环罢?”
听见“玉环”一词,奴隶又猛然回过首,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仿佛他们马上便会扑上来抢他的宝贝一般。众部曲见他目光中带着血腥杀意,也不敢轻易再撩拨他,于是将这顶小帐篷留给他,其余人都憋屈地挤在了一处,讪讪地道:“总觉得咱们的心肠越来越软了。若在当初,咱们可每一个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哪里会惧怕一个发疯的傻子?”
“谁惧怕他来着,只是不忍心罢了——不过你们发现他的眼神了么?那可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人,这得杀了多少人,双手染了多少血,才会那般煞气腾腾。这人莫不是个马贼?不,看他的举止却像世家子弟。”
“莫要多想,迟早都必须查出此人的身份来。咱们也不能将来路不明之人留在阿郎身边。”
只是,翌日一早起来之后,众部曲面对空空如也的小帐篷,当即便傻眼了。这个他们花费了三千钱买回的奴隶,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寻遍了部落内外也没有任何踪迹。若不是还有粟特商人作证他们确实买回了一个奴隶,所有部曲都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此事并不算什么大事,说出来也只会徒惹人嘲弄,他们便默不作声地隐瞒下来,亦并未惊动崔尚书。
这群好心的部曲并不知晓,他们错过了一个救人的好时机,更不知晓如今漠北草原上还有数千人正在苦苦找寻此人——而悄悄离开的人,独自走在漫漫风雪之中,坚定不移地朝着南方一路行去。无论是冻饿交加或是迷途之中,他都始终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飞鹰玉环,心心念念着往南而去。
灵州城内,李暇玉似有所觉地抬起首,透过洋洋洒洒的大雪望向阴云密布的北方天际。染娘坐在她身侧,正用手指蘸着墨,随意地在纸上涂涂抹抹勾勾画画。软绵绵的手掌印记散落在纸张中,瞧上去颇有几分童稚之趣。她执起笔,蘸满墨,在纸上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来,而后轻轻一叹:“染娘,你瞧,这便是你阿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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