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功劳,自然至少当得起一个折冲都尉。”李丹薇回道,“元娘也应该晋为郡君才是。按我说,不如给她请封一个县主,封号就是弘静县主,那我们姊妹二人便齐全了。怀远县主、弘静县主,听起来便是姊妹不是?”
回过神来的李暇玉听得此话,禁不住失笑:“县主岂是随便封的?那可是宗室女的品阶。我家虽是姓李,却和陇西李氏没有半点干系,是再寻常不过的寒门子弟。不似怀远县主你,绕着弯还能算是宗室远亲呢。幸而李都督没有听你的,不然恐怕就闹笑话了罢。不过……仔细想想,弘静县主听起来确实很不错呢。”
此时,她脑海里却又倏然响起那句话——“长孙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宗室?若是前世记忆确实有迹可循,大部分属实,或许她和皇室的确有渊源。只可惜,前世便是前世,无论是真是假,她都不可能接受陌生人为亲人,都不可能为了陌生人付出什么。
十来日之后,李暇玉便随着家人一同搬到灵州。然而,她却并未住在李家别院中,而是带着染娘去了谢琰购置的小别院住下。这是他们的新房,拢共却并没有住过多少时日,她其实也不算多熟悉。不过,这宅子是谢琰精心布置的,置身其中之时,她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正守候在身边,故而不愿意离开。而染娘也甚是喜欢梅开满园的景致,顽得十分自在。家人到底放心不下她们独自住在此处,索性便一同搬过来。小小的宅院中住下了十口人,数十仆婢,虽是拥挤了些,却有种别样的温暖之意。
又两三天后,李暇玉便穿上觐见的钿钗礼衣,与李丹薇一同去觐见当今圣人。
便是从未受过前世影响,李暇玉对这位天子亦是心怀崇敬。少年时遂深谋远虑,用兵如神,且令无数汉族胡族的英雄折服于他,不得不说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与魅力。登基之时玄武门外的厮杀暂且不提,阋墙之祸到底未能避免。然而,登基之后,却是开创了盛世——在外连战连胜威震四海,在内仓廪充实民生繁荣。无论史家如何苛刻评论,如何诟病他的私德,于天下黎民而言,他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他不仅在朝堂中拥有无上的威望与拥戴,且在民间亦是声望甚隆。故而此番来灵州,几乎所有人都渴望着能得见天子龙颜。
这一日,是正式受降之后,又一次宴请诸部落酋长族长的日子。相对前些时日的正式大宴饮而言,此次较为随意一些。而且,宴饮结束之后,诸部落的首领便将陆续离开,圣人之御驾也将返回长安。故而,此时正是圣人身心最为放松的时候,亦是最适合觐见的时候。
李暇玉与李丹薇静静走在锦绣繁华的行宫园林中,远远便能听见丝竹声响,甚是热闹。两人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来到正在行宴的殿堂前。当她们停下之后,便有宫侍往里传信,不多时又有地位更高的女官出来相迎。
两位绮年玉貌的年轻美妇徐徐而入,目不斜视。女官引着她们顺着长廊绕过宴饮正堂,来到侧堂之中。这里头坐着卢夫人等高官贵妇,以及部族首领的大小阏氏或女儿。丝帖儿亦在其中,眼眸微微发亮地朝着两人使了好几个眼色。
李丹薇轻轻握了握李暇玉的手,便转身去丝帖儿身边坐下了。女官则继续引着李暇玉前行,来到男子们宴饮的正堂之上。举目望去,几乎一半皆是熟悉的面孔,李都督、契苾何力将军、执失思力将军等自不必说,李袭誉也赫然在座,另还有诸铁勒部落首领之中的乌迷耳等。然而,在那些她本该并不熟悉的脸孔中,她却一眼就认出了当今天子——
并非是他的衣着打扮贵气,亦并非是他的气度出众,而是在她记忆中,天子就是这般模样,她前世的祖父就该是这般摸样。他两鬓斑白,双颊微陷,脸色略有些发白,显然有些病态。而且,他亦不似身边那些将军那般或魁梧或富态,而是清癯犹如文士。不过,他的举动却豪爽如武人,呵呵大笑着放下酒樽,而后饶有兴致地望向犹如闯入不适宜之地的她。
仿佛有什么正在血脉之中涌动着,一瞬间似乎便要按捺不住冲出来。这一刹那,李暇玉有些恍然。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前世的记忆或许并非不真实,而仅仅是出了些许错漏而已。而眼前的圣人,也确确实实是她曾经的祖父,能够引起她发自血脉中的共鸣与牵念。她先前所笃定的不会为前世故旧所动的信念,竟不知不觉有些动摇起来。
庄公梦蝶,蝶梦庄公,她到底是李暇玉,还是义阳公主李下玉?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位义阳公主,正在东宫之中生长?她的经历到底是否真实?抑或另一个她的经历才是真实?
心中有万般思绪涌动,李暇玉却都紧紧地按捺住了,面上丝毫不显现。在外人看来,她不过是朝着天子行了礼节,优雅动人犹如受过严苛教养的贵女,完全不似能够行军打战杀敌的女将:“妾谢李氏,觐见圣人。”她淡定的表现,毫无错漏的举止,甚至令世家出身的几位高官不由得为之侧目。
“这种场合,如何能令女流——”不知是谁用铁勒语嚷嚷了一句,乌迷耳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在座的诸部族长,除了吐迷度族长之外,谁曾杀灭三万薛延陀人?若有如此战功,方有资格道出此话。”
“不错。”李正明都督与契苾何力将军齐齐起身。李都督和蔼地笑道:“圣人,这便是谢果毅都尉之妻,臣麾下李折冲都尉之女孙,亦是朝廷御封的县君谢李氏。亦正是她,孤身一人带着部曲女兵奔赴漠北,劝服乌迷耳族长,借兵千余人,又请乌迷耳族长之女丝帖儿说服回纥、仆骨等部落出兵,一同助夫解去三万薛延陀骑兵之困。”
“不仅如此,她与谢果毅都尉合击这些薛延陀人,施计驱赶残兵令其炸营,最后仅仅以数百人伤亡为代价,将这三万多弥可汗的亲信尽数剿灭。”契苾何力将军接道,“夫妇二人,皆是难得的智勇双全的将才!我曾向圣人赞过,谢果毅都尉有霍骠骑之才,其实谢李氏也丝毫不逊于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口谕封赏
前有乌迷耳的支持,后又有两位服紫高官毫不掩饰的赞赏,在场众多皆可称为一时英豪的男子皆一改方才的散漫轻蔑之色。他们甚至都顾不得礼节,以惊异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命妇。她生得精致美丽,肤色有些苍白,身量比寻常女子略高些,瞧起来却仍是十分纤细婀娜。在这堪称瘦弱的身躯当中,居然蕴藏着那般凶残的实力?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能得两位爱卿如此交口称赞,确实绝非寻常之辈。”圣人笑道,命女官上前相扶,“起来罢。无论你们如何瞪大眼睛瞧着,她也不过是个年方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而已——虽然长安城里那些成日策马飞奔狩猎打球的小娘子,确实远远不能及她之万一。而且,在朕看来,她也是个颇有些面熟的晚辈。”
闻言,李遐玉心中微微一动,她不着痕迹地抬起眼,敏锐地捕捉到天子一闪而过的和蔼神情。瞧上去,竟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昔年她尚是太子膝下唯一的长女,经常能见到这位祖父。因着爱屋及乌之故,他待她与长兄很是荣宠,无论有什么赏赐给东宫,绝不会少了给她的那一份。曾几何时,他也会难得地牵着他们兄妹的手,在偌大的宫城中漫步而行;曾几何时,在满目繁华的家宴上,他们也曾经有过难以忘怀的天伦之乐;曾几何时,他驾崩的时候,尚且年幼的她也曾经悲伤哀泣。
恍惚之间,她又听见天子轻轻叹道:“如此难得的小娘子,倒教朕想起了阿姊——许是如此,才觉得面熟罢。”他所说的阿姊,自然是他唯一的嫡姊平阳昭公主,亦是古往今来唯一以军礼下葬的巾帼英雄。
几乎是本能地,李遐玉便回道:“启禀圣人,妾之祖母曾是平阳昭公主身边的侍婢,后来亦是守护贵主安危的女兵,得赐姓柴。妾之祖父亦曾是驸马之部曲,亦守卫贵主身侧,得赐姓李。祖父祖母在贵主身边侍奉多年,得贵主恩赦放为良人,又得贵主提拔护佑,方能走到如今。贵主之恩情如同再造,妾与家人永不能忘。”祖父祖母的出身从来不是秘密,在他们家亦从来不是可耻之事。
圣人微微一怔:“想不到阿姊与你们还有这般渊源。这也难怪,你祖父祖母居然能教养出如你这般出众的女将来,确实巾帼不让须眉。以你的功勋,若为男子,便是封个折冲都尉也使得了。也罢,既然谢果毅升为折冲都尉,你便夫唱妇随,封作四品郡君罢。不过,只作个寻常郡君到底还是有些委屈你了,朕再给你一个封号‘定敏’。此外,朕特许你多养些女兵部曲,凑够千人,都交给你带着。再让李爱卿在贺兰山脚下多圈几个庄子给你,好好养兵练兵!”
“妾跪谢圣人隆恩。”安民大虑曰定,纯行不二曰定,嗣成武功曰定,德操纯固曰定,镇静守度曰定;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两个嘉字皆是再适宜不过。虽依然是郡君诰命,但有嘉字的郡君大约是大唐头一份,自是与众不同。这般的荣宠,或许是看在平阳昭公主的情分上,或许是确实欣赏她的才能,或许是……纯粹觉得面善——然而,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她依然只可能是臣属内眷。所谓的血缘血脉,或许曾经存在,如今却早便断绝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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