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迟疑之间,一群面容冰冷的宫婢突然出现在她与阿妹面前。阿妹犹不知这偌大的宫城中已经换了主人,笑靥如花地询问她们阿娘在何处。那些宫婢抬了抬眼,冷冷地望着她们,一言不发地半是胁迫半是簇拥,将她们迁到了某个偏僻角落的宫殿之中。
她们哭过,闹过,想去寻父亲做主。然而行动不得自由,院门外永远都有人守卫着,所有的宫婢也都不听她们的使唤。她搂着因恐惧而日夜啼哭的妹妹,自己的泪水已经渐渐流干了。她开始懊悔为何当初并未痛下决断,为何当初不听心中那个声音的话,不过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不久之后,不知是有意或者无意,她听见宫婢私下议论,阿娘与王皇后都已经死了。她们被武氏做成了人彘,痛苦而亡。王皇后认了命,阿娘却一直诅咒不休,致使武氏心生恐惧,宫禁内从此不再养猫。
她开始做噩梦,梦中看见血肉模糊的阿娘惨叫着道:“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这个梦延续了很久,她亦从刚开始的恐惧悲痛,逐渐变得麻木不堪。阿娘的诅咒没有任何效用,武氏好好地当着她的皇后,权倾天下,被尊为天后。她生的五郎被立为太子,而她的嫡亲弟弟四郎则活得战战兢兢,犹如被猛兽盯住的猎物。
至于父亲——她真的还拥有父亲么?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来自己还有长女与次女,或者,在他眼里,唯有武氏的儿女才是他的儿女。无母无父,一夕之间痛失怙恃,她心中变得完全冰凉一片。她总觉得,这不该是自己的生活,这不该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家人应当是和乐融融的,不会生出任何龃龉,相处之时随意自在,彼此互相依赖互相依靠。然而,事实却是,她除了妹妹已经一无所有。
从此之后将近二十年,她与阿妹便在这个宫殿中过着被世人完全遗忘的生活,直到武氏的长子——被封为太子的五郎突然发现她们,顿时心生怜惜,涕泪四下,立即奏请帝后给她们赐婚。武氏将面子做得十足,把她赐婚给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少年郎。她终于能够踏出宫禁,享受一位公主应该有的尊荣,享受一位女子应该有的婚姻——不过,她却已经毫无期盼。武氏给她的这位驸马,也算是受了她的连累。他们相差十余岁,险些就差了辈分,他岂能甘心成为她的驸马?岂能甘心今后被武氏猜忌,永远不能受重用?
然而,她猜错了,他确实是个人品正直的少年。或许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情爱,却一直宛如家人一般相互扶持。随着年华流逝,就在她渐渐觉得眼下的生活也算是不错的时候,她的弟弟被人诬告谋逆,竟然被缢死了!她犹如晴天霹雳,这才醒转过来——父亲驾崩之后,谁也庇护不住他们,武氏不可能放过四郎,也不会放过她与妹妹。
她开始焦虑,开始忍不住流泪啼哭。驸马看在眼里,除了安慰之外,便只是暗示她暂且按捺片刻,日后一定会有转机。于是她越发惶然,想劝他暂时别与武氏作对,却又因阿弟之死,什么也不能说出口。而后,驸马毅然参加了真正称得上谋逆的行动,最终,她与妹妹都失去了驸马。
驸马?你没有什么驸马——你已经不是义阳公主,不是萧淑妃之女。你拥有一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夫君,你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染娘。三郎生死未卜,你却在做着什么黄粱美梦?!而且,每次看着你的经历,我便替你觉得耻辱!作为长女,不能维护母亲;作为长姊,不能维护弟妹;作为公主,不能维护驸马!果然活得窝囊!
心中仿佛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她犹如死水般的眼睛微微地动了动:你是谁?
我是李暇玉。
我是义阳公主李下玉。
我是灵州河间府折冲都尉李和之女孙,御封县君李暇玉。我夫君是果毅都尉谢琰,我的孩儿名唤谢红染。我必须醒过来,去保护他们。你既然早已经生无可恋,又不愿承认我的存在,便赶紧走罢,休得妨碍我!!
然而她却突然笑起来:李下玉,李暇玉,你瞧,咱们的名字都一样。咱们或许果真是同一个人,你又何必如此厌恶我?我懦弱,那便是你懦弱。你强大,那便是我强大。你既然如此厉害,不如帮我报仇如何?
啧,报仇雪恨须得亲自动手,我可不会如此善心大发,去帮一个胡思乱想的鬼魂。更何况,我从未听闻过什么义阳公主!当今皇室确实姓李,却没有什么王皇后,而是长孙皇后!便是太子,也没有娶姓王的太子妃!太子妃姓杜,乃是京兆杜氏出身的世家贵女!至于萧淑妃、武昭仪,更是闻所未闻!!
长孙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我父名讳为李治,不是晋王便是太子!原来,我竟然回到了过去?那么一切尚未发生?一切都能改变?!我阿娘不会受武氏折磨而死,我与妹妹不会被软禁在冷宫,我阿弟不会被污蔑谋逆而惨死,我的驸马亦不会死?
“阿姊,阿姊你醒一醒!阿姊,你已经睡了这么久,还不舍得醒过来?!对不起,阿姊!我回来得太迟了!都是我不好!居然没有留在灵州,留在你身边,居然没有帮得上你的忙!阿姊,求求你!别丢下我和祖父祖母,别丢下染娘!求求你醒过来!!”
“阿……阿娘……”
沉睡在床榻上的人微微地动了动手指,在数道惊喜的目光中,终究睁开了双眸。她的眸光略有几分冷意,淡淡地对在记忆中哭闹的虚幻身影无声地道:我知道,我或许便是你,你或许便是我。然而,我有自己在意的家人,绝不会轻易涉入宫廷争斗之中。而你,无论是执念还是性情都不如我强硬,还是彻底消失罢。
☆、第一百四十六章 病中思虑
仿佛一夕之间,李暇玉便从生死中挣扎出来,身体日渐转好。病势来时汹涌如潮,谁都不曾想到她竟一度生命垂危,令家人甚至有种她正追随谢琰而去的错觉。然而,病势去时却延延绵绵,不断地反复,不断地折腾,亦始终都没有令她再一次屈服,就如同即便在昏迷当中她也坚信谢琰仍会回来一般。
直至初冬时分,她才能够绝大部分时间都维持清醒,不再动辄陷入沉睡。原本几乎每日都围在她床榻边的家人们这才松了口气,紧缩的眉头略微放松了几分,接着便匆匆忙忙各自忙碌去了。为了陪伴她,他们积累了许多事务需要处理,连李和也顾不得身子骨,时常夙夜来往于县城与军营之间。而李暇玉此时也需要安静地养病,不适合他们时常来往进出。
然而,女儿却成日都粘着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眸,似乎一刻都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尽管李暇玉一直担心自己身上的病气会过给她,却也因不舍瞧见她泫然欲泣的神情,只得放任她待在身边。而且,不过是四个月不见,女儿便仿佛长大许多,她也确实很想念她,恨不得时刻都能将她捧在手心里才好。
“阿娘,看看……”染娘很是聪明伶俐,不过刚一岁多,吐字便已经十分清晰。她正坐在茵褥上,顽着一堆零散的小木块。这些小木块许是从谢琰的工坊角落中取出来的,形状大小颜色皆不一。寻常人看着不过是一堆边角料而已,她却爱不释手,能用小木块搭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事来。此刻她成功地搭了一座状似房屋之物,立即抬起首来,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正在向着自己最依恋的娘亲邀功。
“染娘真是厉害,这房子看着便像是咱们家呢。”李暇玉仔细看了看,微笑着赞道。
小家伙得了夸赞,心满意足地继续努力去了。李暇玉怜爱地望着她,忽而又想起依然渺无音讯的谢琰,心中不由得一恸。她的目光移向窗外,发现映在上头的日光,倏然很想晒一晒温暖的日头。成日关在寝房中,不得随意开窗通风,不得随意换洗,总让她想起当时坐月子的时候。然而,那个会千里迢迢赶回来探望她的人,却始终没有再度出现。甚至,连她的梦中也难以见到他的身影。
“雨娘,打开窗户。”李暇玉淡淡地吩咐道,看了幼小的女儿一眼,又道,“一条缝隙即可,免得染娘吹风受寒。”女儿毕竟年纪太小,身子骨不甚强健,还是谨慎些为好。
见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才是病人,雨娘本欲提醒,在她再度瞧过来的时候,却不由得微微一凛。这并非她的错觉,娘子从病中清醒之后,浑身的威势便不同以往了。那并非是骇人的气势,而是从根骨之中散发出的似有似无的尊贵之气。教人不知不觉便想听从她的命令,或者为她赴汤蹈火,去做任何事情。
“不过是一条缝隙,不碍事。”李暇玉道。雨娘遂有些犹豫地打开窗户,带着新雪气息的风吹入室内,搅动了沉闷的空气。不过片刻之间,李暇玉便觉得精神了许多,微微笑道:“什么时候下的雪?原本只是想晒晒太阳,想不到却有意外的收获。”
“正下着呢。”由院中走进来的李遐龄脱下大氅,拂去肩头的雪,直到浑身暖起来,才走入寝房。他不着痕迹地望了雨娘一眼,似乎颇不赞同她居然听从这样无理的要求。李暇玉不由得道:“她是我的贴身侍婢,自然是听我的。你也不必使什么眼色,我一向自在惯了,可不想连开窗户都要受教训。”
相似小说推荐
-
迟迟钟鼓 (沉闇) 2015-12-07完结人人只当他冰雪姿容玲珑心肝,却不知他从一开始就是携怨而来。他亲手织下的漫天大网,连他自己都...
-
凤妻独霸 (阿婼) 灭门孤女,受尽世间冷眼;苦心经营,再遇重重劫难;贞洁赠君,梦醒爱人已远;四面楚歌,终落命悬一线! ——丑...